第576章 夢破見真武(六)

  自從開春雪化之後,武當山山門牌坊前的山道就再沒有乾淨過。

  鮮紅的血跡一層還未乾涸,立馬又覆上新的一層。

  各式各樣破碎的道械更是被倉惶回山的武當山門人隨手丟棄,在路旁栽種的青松下堆砌成一座座意味不詳的墳塋。

  天柱峰上超度英魂的鐘聲終日不絕,空氣中充斥著各殿堂祭拜的香火煙氣。

  整座宗門的氣氛凝重壓抑,如同在半空中盤踞不散的灰暗雲翳,放眼看去皆是一副愁雲慘澹。

  連帶著陳乞生眼中的黑白世界也越發黯淡,似乎很快便要歸於一片黑暗。

  「紫霄宮那群孫子真是小肚雞腸,人又不是我們殺的,拿我們撒氣幹什麼?」

  趙衍龍此刻正蹲在山道上,埋頭費力擦著侵入磚石縫隙之中的血跡,嘴裡不斷低聲罵著。

  在調入天門殿後,灑掃山道就成了他和陳乞生每日主要工作。

  原本這種雜務,根本不需要他們親自動手,由專門的黃巾力士來負責。

  可不知道因何,他們師兄弟二人從降魔殿調入天門殿是因為貪生怕死、逃避戰事的說法,在山門之中不脛而走。

  武當山各殿堂對他們的敵意越來越深,各種明里暗裡的譏諷嘲笑屢見不鮮。

  而且隨著山下戰事的日益激烈,更是逐漸演變成泄憤般的故意針對。

  負責整個武當山內務的紫霄宮直接傳下命令,一方面要求天門殿日夜灑掃宗門山道,務必保證纖塵不染。一方面又收走了天門殿內所有的黃巾力士和灑掃道械。

  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就是要藉此羞辱陳乞生和趙衍龍這兩個『懦夫』。

  「他娘的,以前大家師兄師弟喊的親熱,現在道爺我失勢了,就一個個翻臉不認人,變著花樣來羞辱道爺。真是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啊。」

  抹布的一角纏在手指上,好不容易才擦拭乾淨滴落進磚石縫隙里的血跡。

  趙衍龍抹了把額頭的汗水,翻身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憤憤不平的將抹布摔在腳邊,轉頭看向一旁樹下正在清理道械殘骸的陳乞生。

  「師弟,你也歇一會吧。你現在清理乾淨,過不了多久又會堆滿了。」

  看著那些四處散落的道械殘骸,趙衍龍心疼的癟了癟嘴。

  「也不知道宗門的長老們現在是怎麼想的,這日子還過不過了?這些道械雖然被打爛了,但也有回爐的價值啊,居然就這麼丟了?!就算有那些新派宗門的供給,也不該這麼浪費啊。」

  趙衍龍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拍打著自己發酸的腰杆。

  自從調入天門殿之後,他感覺自己的道軀體魄一日不如一日,道基內蘊養的真氣一樣也是愈發稀薄。不過幾個月的時間,眼看就快要滑墜到序九的層次。

  趙衍龍隱隱猜到了其中的原因,但他從沒有跟陳乞生提及過。

  「師弟啊,你能不能別跟個悶頭葫蘆似的?好歹跟你師兄我搭句腔啊」

  「滾開。」

  趙衍龍話未說完,一聲憤怒的吼聲突然從山下傳來。

  一隊渾身裹著濃烈血腥氣味的武當山道序在山道上狂奔,面容上依舊殘留著攝人的凶戾和殺氣。

  是降魔殿的人!

  趙衍龍一眼便看到了對方道袍上紋飾,頓時心頭一顫,忙不迭朝著一旁躲開。

  身影匆匆而過,這些人根本不屑多看一眼路旁拱手行禮的趙衍龍。

  等他們遠去,剛剛擦乾淨的山道青磚上又被撒上一路醒目的血點。

  趙衍龍悄然嘆了口氣,剛剛抬起的眼眸卻猛然一緊,一道身影赫然出現在自己師弟面前。

  「知道剛才被送上山的人是誰嗎?」

  賀鑄兩眼死死盯著陳乞生,冒著一層胡茬的嘴唇繃的極緊。

  「是吳寅!那個曾經和你一起並肩,在蘇州府面對黑旗會武序的吳寅!他死了,死在了黑旗會的手中,身死道消,再也活不過來了!」

  賀鑄重重深吸一口氣,壓制住自己內心激憤的情緒,眼神落向陳乞生手中提著的道械殘骸。

  「你看看自己現在在幹什麼?你還知道怎麼祭起飛劍,怎麼激發符篆嗎?陳乞生,你到底為何會變得如此怕死?」

  「這位師兄不要動怒,師弟能夠理解伱現在的心情。但是這山上各宮各殿都有自己的職責,我們天門殿的職責不是抵禦外序之敵,能管護好山門那也是在為宗門做貢獻啊。」

  趙衍龍躬身抱拳賠笑,急忙上前打著圓場。

  「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

  賀鑄橫眼掃來,揮動的袖中猛然激射出一道寒光,直奔趙衍龍的眉心。

  噗呲!

  趙衍龍的身影僵立原地,一道血線從他的眉心間蜿蜒流下。

  一截銳利無匹的劍尖就定在他眉心前毫釐之處,被閃身而至的陳乞生徒手抓住。

  嗡.

  劍身在五指中不斷顫動,鋒利的刃口割開掌心血肉,淋漓的鮮血沿著指縫不斷滴落。

  「你」

  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趙衍龍驚怒交雜,就要脫口而出的怒罵卻被他咬牙硬生生吞回了肚中。

  「這位師兄,我們師兄弟現在已經不是降魔殿的人了,你心中有什麼不滿,可以向紫霄宮告狀。但你別忘了,我們還是武當山弟子,擅殺同門,這是宗門死罪!」

  賀鑄對趙衍龍的威脅置若罔聞,眼神依舊定定看著沉默不語的陳乞生。

  「你不是陳乞生。」

  賀鑄搖了搖頭,口中自語道:「你就在這裡好好躲著吧,在這裡,山下的血色染不到你。」

  言罷,道人轉身朝著山道上走去,青袍上到處可見乾涸的血跡,背影寂寥,脊背卻筆直挺拔,昂然如劍。

  哐當。

  尾焰熄滅的飛劍掉落在地,劍身上猩紅的血水緩緩滲入青磚的縫隙。

  武當山道的血,依舊干不透,擦不完。

  咚.

  天柱峰頂的鐘聲不分晝夜的敲響。

  天門殿前的門檻上,趙衍龍悶頭喝著酒。

  自從在陳乞生返回山門那天破了酒戒之後,趙衍龍便一發不可收拾,終日無酒不歡。

  特別是今天,他覺得這酒格外香甜,格外醉人。

  「南岩宮的呂心志死在了蜀地。復真觀的寧山死在了遼東。就連玉虛宮李祥兆那個平日間最是奸滑的王八蛋,聽說也被人砍死在了福州的海邊,到現在連屍體都沒找回來」

  趙衍龍口中喃喃念叨著:「你們這些個分不清自己有幾斤幾兩的笨蛋,又不是降魔殿的人,非要去跟別人玩什麼命?好好待在山上不行嗎?現在好了,道爺我在這座山上還能看到的笑臉都死完了。」

  趙衍龍抬起一雙迷離醉眼,高舉手中酒杯,對向頭頂那片不見天月的黑色夜幕。

  「呂心志、寧山、李祥兆,你們的魂靈若是還沒有轉世投胎,那就趕緊滾出來,再來陪我喝杯酒!」

  有風掠過他的肩膀,吹進他身後道殿的陰影中。

  斑駁的神像下,幾塊雕版符篆做成的靈位供奉在神台上。

  徒手磨平的篆體表面,規規矩矩寫著趙衍龍口中念過的那幾個名字。

  靈位前的香爐中,插滿了一支支燃盡了的香梗。

  「你們來啦?」

  清風拂面,趙衍龍舉起酒瓶,大笑道:「著什麼急?先喝了這杯,道爺再去給你們把香火點上,都有,都有!」

  沒有了往日的熱鬧,今年武當山上的桃花開得格外的好。

  趙衍龍一夜宿醉,怎麼也爬不起來,只剩下陳乞生孤身一人前去掃山。

  天柱峰的鐘聲在清晨時分終於停下,一眼看不到頭的漫長山道顯得格外安靜。

  陳乞生卻意外在山道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賀鑄。

  一個月未見,賀鑄嘴上的胡茬已經長成了亂糟糟的絡腮虬須,眼眸之中滿是疲憊。

  陳乞生皺著眉頭,凝重的目光直直落在他左右兩隻袖管上。

  那裡此時已經是空空如也。

  「來了?」

  賀鑄似乎已經在這裡等了很久,衣衫肩頭還有殘留的露水。

  這一次他身上沒有了往日那股鋒芒銳利,破天荒朝著陳乞生露出一絲笑意。

  「你的手?」

  陳乞生緩緩開口,響起的聲音卻格外沙啞。

  「幾天前丟在了大名府。」

  賀鑄低頭看了眼兩條空蕩蕩的袖管,抬頭淡然笑道:「不過換了兩條武序的命,不算虧。」

  「山道掃得不錯。」

  賀鑄俯身轉肩,袖管掃過台階。

  「坐下聊聊吧。」

  兩人並肩而坐,望著遠處漸紅的天際,不約而同陷入了沉默。

  「這段時間,這麼多屍體被送上山,你應該也很辛苦吧?」

  片刻後,賀鑄打破沉悶,輕聲道:「以後你也不用這麼麻煩了,我跟紫霄宮打了招呼,他們會派一批黃巾力士過來灑掃。」

  陳乞生心頭漸起波瀾,問道:「山下的事情,結束了?」

  「是啊,終於結束了。」

  賀鑄點了點頭,「四個時辰之前,遼東那邊傳來了震虜庭被攻破的消息。昔日武序十門,如今已經盡數覆滅,雖然還有一些人在逃,但大局已定。這場天下分武,是我們贏了。」

  「只是從今往後,恐怕這天柱峰上也再沒有降魔殿了。」

  賀鑄語氣黯然道:「曾經和我一起並肩殺敵的師兄弟們,現在只剩下你一個人了。」

  寥寥數言,卻已經足夠道盡慘烈。

  響了數月的天柱峰鐘聲,每一聲都是一名武當山門徒身死道消。

  這樣做,值嗎?

  陳乞生沒有答案。

  如果是以後世之人的視角回看,武當山的犧牲當然不值,他們所做的一切都為新派道序的做了嫁衣,自身的結局更是和那些被覆滅的武序門派別無二致。

  可要說不值,為什麼武當山執意要參與其中?

  難道一個『道門祖庭』的虛名,就值得讓用如此多門人的性命去交換?

  「以前我覺得你的選擇是錯的,是背棄宗門,是貪生怕死。可現在見了那麼多師兄弟慘死山下,我突然也能理解了。」

  賀鑄望著那輪快要衝破遠山阻擋的朝陽,輕聲道:「我輩道人得天意眷顧,在輪迴迷障之中覺醒序列基因,修體魄、煉真氣、養道基,歷經千難萬阻終於得以入道,可這只是關山萬里的第一步。」

  「為宗門而戰固然值得稱讚,但能夠頑強的活下來,有時候卻需要比赴死更多的勇氣。而且只有有人活著,真武一道就不會斷絕,對宗門也是貢獻。」

  賀鑄轉頭看向陳乞生,笑道:「那天的事情,我要道個歉」

  「不用了。」

  陳乞生搖頭搖頭,卻聽賀鑄笑罵道:「什麼不用了,我是讓你轉告趙衍龍。至於你小子,你師兄我不打死你就算好的了,還想聽我跟你道歉?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等他酒醒了,要是知道會有這一出,估計得把腸子悔青,掄起巴掌給自己狠狠來幾下。那天你用飛劍刺他,他回去之後可是罵了足足有半個月的時間。」

  「趙衍龍是個好人,雖然我不認同他的為人和行事,但能有這樣的師兄,是你的福分。」

  賀鑄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打趣道:「他這種人,就不該上武當山,要是去加入新派道序,我估摸著至少也得是個序五的高手。」

  「記住了,我回頭就勸他改投山門。」

  賀鑄斜著眼看過來,冷笑道:「你可以試試。」

  陳乞生微微一笑,原本放在膝蓋上的左手不著痕跡挪向台階,輕輕托起對方落在台階上的袖管。

  「現在天下分武已經結束了,未來幾十年,帝國內部恐怕也不會再有什麼爭鬥了。」

  賀鑄說道:「別呆在天門殿了,換個地方吧,你天生就是該走真武一道的人,別耽誤了自己。」

  「嗯,記住了。」

  陳乞生輕聲應道。

  「我要下山了」

  或許是感覺到了陳乞生陡然陰沉的表情,賀鑄笑著解釋道:「別把宗門想的那麼壞,這是武當山,沒有那麼兔死狗烹的狗血事情。」

  「宗門給我了一個分觀觀主的位置,以殘缺之身下山立觀的,我算是開了宗門先例了。」

  賀鑄肩頭微動,似乎想要拍打陳乞生的肩膀,卻只有衣袖徒勞空擺。

  道人愣了愣,眼中掠過一絲自嘲,笑道:「地方也不錯,就在蘇州府,山清水秀,正適合給人養老。以後要是機會,記得來看看我。」

  「不過我把話說在前面,到時候你要是還在宗門灑掃山道,那可就別怪你師兄我把你掃地出門了。」

  說完了話,賀鑄如同放下了心頭最後一絲記掛,瀟灑起身,邁步往山下走去。

  遠處,朝陽已升,紅光鋪灑天地。

  陳乞生朝著那道遠去的背影拱手抱拳,可驀然間,一股寒意侵蝕心頭。

  遍染的紅光轉瞬間褪去,如夜的黑光占據天穹,密密麻麻的星辰看的人心底發寒。

  「師兄!」

  「嗯?」

  聽到身後喊聲的賀鑄茫然回頭,眼底倒映出陳乞生飛身衝來的身影。

  天地翻覆,殺機立現。

  轟!

  一道雷光擦著陳乞生的指尖轟然落下,將賀鑄的身影徹底淹沒。

  爆炸的餘波將陳乞生掀飛出去,摔落在山道上。

  咚!

  天柱峰上沉寂的鐘聲再次響起,卻被一聲聲更加巨大的雷音瞬間掩蓋。

  「張希極,你怎敢背信棄義,犯我武當?」

  天雷滾滾,人聲寥寥。

  一座座本就空空如也的道觀宮殿在如雨的雷霆中被轟成粉碎。

  「今日不讓你這個卑鄙小人身死道消,貧道無顏面對武當列祖列宗!」

  洪鐘大呂般的聲音迴蕩在天地之間,一道粗壯無比的劍光自天柱峰頂而起,直衝鬥牛。

  一顆顆天軌星辰在劍光中轟然爆炸,化為道道火光快速消弭在天際。

  宛如神仙交戰的壯闊畫面,站在山道上的陳乞生此刻卻無暇去看。

  賀鑄的身軀已經化為飛灰消散,徒留一座深坑在原地。

  山道更下方,一望無際,如同潮水般的茅山黃巾力士已經漫捲而上。

  「師弟,還愣著幹什麼,快逃啊!」

  被雷聲驚醒的趙衍龍從天門殿方向踉蹌跑來,口中焦急大喊著。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那股充斥天地間殺意,卻讓他渾身發軟,舉手投足都十分困難。

  「走啊,快走啊!」

  趙衍龍奮進全力撲到陳乞生身邊,探手抓向他的衣袖。

  「師兄,這一次,我不逃了。」

  陳乞生反手抓住趙衍龍的手腕,輕輕甩開。

  「你在發什麼瘋?」

  趙衍龍不可置信的吼道:「這裡是武當山,不管這些來犯之人有多厲害,山上的殿主長老們都會讓他有來無回,用不著你來逞強」

  「師兄,我不是逞強。」

  陳乞生望著漫山遍野湧上的敵群,道基內的真氣鼓譟激盪,淡淡的白色霧氣從體內升騰而起。

  「只是有些人和事,真的要比命來的重要。」

  比命還重要.

  這句話如同驚雷迴蕩腦海,趙衍龍怔怔看著陳乞生的背景,臉上的表情在羞惱、氣憤、茫然之中不斷變幻。

  沒來由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偷偷供奉在殿內的那幾塊靈位。

  呂心志、寧山、李祥兆

  想起了那晚的清風,想起了那晚的香火,還有酒。

  這一刻,心頭翻湧的情緒過於平靜。

  「沒想到居然有一天,會讓你小子來給我授道。」

  趙衍龍抬手揉了揉臉,露出如釋重負的灑脫笑意。

  「你說的也對,身後就是武當山,還能往那裡逃?」

  他邁步和陳乞生並肩,抬手指著面前密密麻麻的黃巾力士,笑著問道:「師弟,你說以後咱們武當的歷史裡,會不會有幾個字,寫下我趙衍龍的名字,還有我今天做的事?」

  「會的。」

  陳乞生轉頭看去,語氣堅定。

  這一刻,在他的眼中,世界終於不再只有一片枯寂的黑白,而是泛起了瑰麗的色彩。

  他終於看清了面前人的臉,還有身後的那座山。

  「能留名啊,那就夠了。」

  趙衍龍嘴角笑意斂去,血貫瞳眸,睥睨山下,放聲怒吼!

  「犯我武當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