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5章 夢破見真武(五)

  佛國之中。

  巨猿龐大的身軀遮蔽著月光,一雙宛如血月的猩紅眼眸惡狠狠鎖定著道人的身影,貫入地面的鐵棍不斷扭動著,只待佛國主人一聲令下,便舉棍將眼前這個小蟲子碾成肉糜。

  「天師今天來這裡,是想做一場孤身誅魔的壯舉,讓龍虎山上下知道是誰才是真正的大天師?」

  張崇誠聞言一笑,「如果想落張崇源的面子,辦法很多。你說的這一種,不過是最下乘。而且龍虎山真正配得上『天師』這個名號的,只有一位。其餘的,不過是世人謬讚罷了。」

  「更何況,在貧道的眼中,諸位並不是什麼所謂的『邪魔』。」

  「哦?」

  袁明妃饒有興致的挑了挑眉頭,從腰後摸出一桿手臂長短的細長銅質煙槍,慢條斯理的往裡填著菸絲。

  「那在道長看來,我們是什麼?總不能是朋友吧?」

  「算不上朋友,至少也能算是同患難的淪落人。」

  「這個說法倒是新鮮。」

  袁明妃手腕輕抬,兩把太師椅憑空出現在兩人身後。

  她一手端著煙杆,一手壓著裙角,施施然坐進椅中,雙腿交疊,以眼神示意張崇誠。

  「還請道長不吝賜教。」

  眼前之人的淡定從容,讓張崇誠眼中不禁露出欣賞之色。

  「賜教談不上,不過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罷了,袁法師你應該早就有所察覺。」

  張崇誠緩緩道:「張崇源,恐怕已經丟了道心。」

  對方這句話沒頭沒腦,至少站在袁明妃身後的沈笠和范無咎就一臉茫然,顯然是沒聽懂。

  可袁明妃和謝必安,卻不約而同的皺起了眉頭。

  張崇源有問題!

  關於這一點,其實他們兩人之前便隱隱有所猜測,只是對方從頭到尾沒有離開過龍虎山,所以一直沒有確鑿的證據。

  但此刻張崇誠當面說出對方丟了『道心』,雖然用詞隱晦,但袁明妃和謝必安都明白,這已經算是在明示他們,天師府方面也察覺了張崇源不對勁。

  張崇源不對勁在什麼地方?

  在他的表現太反常。

  準確的說,是他的表現太過於弱勢,完全沒有一位大天師應有的果斷與狠辣。

  這樣的猜測,並不是空穴來風。

  而是從李鈞進入廣信府,擺出不死不休的架勢開始,龍虎山的應對就處處透著詭異。

  先是任命張清羽這樣一位年輕一代的序四來獨挑大樑,而不是啟用經驗更加豐富、手腕更加老辣的老一輩封存道序,這個做法就十分值得玩味。

  張清羽差嗎?在『天下分武』之後入道的新生道序之中,他不止不差,而且可以算得上是十分優秀。

  要不然也不會在龍虎山天師府執掌玄壇殿,大權在握,巡查山上山下。

  但讓他來對付李鈞這麼一個凶名赫赫的獨行武序,還是有些捉襟見肘。

  這一點,從他選擇主動擺開守勢,分人駐守廣信府各縣道宮,給了李鈞逐一擊破的機會,就能看的出來。

  能晉升序四,證明張清羽起碼在黃粱夢境之中歷經了十世以上。

  但夢境畢竟只是夢境,現世的敵人可不會按照你的劇本演戲,天意也不會一直囑意偏袒你。

  張崇源是經歷過『天下分武』的人,不應該不明白這一點。

  但他依舊還是這麼做了,而且在李鈞率領眾人連破數座道宮之後,他依舊錶現的十分信任張清羽,這同樣也不符合常理。

  另外一方面,則是龍虎山展現出的力量太過於孱弱。

  誠然,龍虎山如今是江河日下,宗門實力在道序『四山一宮』之中處於墊底的位置。

  但再怎麼墊底,千年道門祖庭的地位和底蘊還是擺在那裡。

  可是在整場爭端之中,龍虎山幾乎沒有動用任何三品及以上,殺力巨大的道祖法器。

  甚至於連一顆像樣的天軌星辰都調動不了,直到現在才搬出了一顆『破軍』。

  這實在是有些反常。

  就算這其中有其他道序宗門在白玉京中給龍虎山下絆子,張崇源也不至於就束手無策,軟弱退讓。

  導致龍虎山處處吃癟,一敗再敗,門中『希』字輩封存道序死傷殆盡,九部精銳傷亡慘重。

  在這場爆發於龍虎山基本盤中的動亂中。

  大天師張崇源的表現,可以用『瞻前顧後、畏首畏尾』來評價。

  與其說是誅魔,倒不如說是故意在送人給李鈞殺,借他的手削弱龍虎山的力量。

  看著袁明妃臉上凝重的神色,張崇誠徐徐嘆了口氣。

  「龍虎山和你們,以及那些藏在暗處,想要渾水摸魚的黑手,所有的入局的人,無一例外,都是上當之人。」

  「道長的意思,是我們都被人執了棋?」

  袁明妃皺眉反問,卻見張崇誠搖了搖頭。

  Wшw ●тTk án ●¢O

  「倒也不至於這麼不堪。」

  張崇誠話音突然一頓,臉上露出自嘲的笑意:「不過也差不多了。布局之人洞若觀火,將道序內部的矛盾看得如此透徹,僅僅是順水推舟,便讓龍虎山遭受如此大的損失。整座天師府也跟傀儡棋子沒什麼分別了。」

  袁明妃沒有追問對方口中的布局之人是誰。

  如果張崇誠說的都是實話,那整個大明帝國內能做到這一步的,只有一個人。

  相比之下,袁明妃更想知道如今道序內部的矛盾到底是什麼。

  栽在誰的手中不重要,知道怎麼栽的才重要。

  「一個不情之請,不知道道長能不能告知道序內部的矛盾是什麼?」

  「在凡人有句老話,叫家醜不可外揚。原本這些事是不該向外人說明的,不過現在看來,貧道若是不說清楚,袁法師你也不會相信我此行的善意。」

  「多謝道長理解。」

  張崇誠點了點頭,手指輕輕敲打著座椅扶手,似乎在斟酌如何用詞。

  見他沉吟片刻後,緩緩說道:「這件事說起來,癥結依舊要落在甲子前發生的那場『天下分武』。」

  「彼時黃粱已經全面建成,白玉京凌駕於幽海之上,新派道序藉助這一樁天將機緣,整條序列氣運沸騰鼎盛,高手層出不窮。」

  「在戰勝武序之後,這場氣運更是達到頂峰。以上饒縣一地為例,光是那一年內,新誕生的修道種子便有足足三百人之多。如此盛況,千年難得一見,本該是道序中的大好事,可當時領銜老派道序的武當山,卻不這麼認為。」

  「在他們看來,『黃粱』是一條捷徑歧路,是會讓道序因此覆滅的禍源。因此在尚未徹底剷除武序餘孽之時,他們便迫不及待的想要摧毀『黃粱』。」

  張崇誠臉上露出淡淡的輕蔑神色:「武當山打出的旗號是為道序存亡而赴死,看似大義凌然,實則真正的原因不過是忌憚『黃粱』帶給新派的機遇和優勢。他們很清楚,如果任由『黃粱』發展下去,不出百年,固步自封的老派便會徹底滅絕,消弭在歷史之中。」

  「道不同,不足以謀。本該塵埃落定的『天下分武』因此再生波瀾,由自詡『真武』的武當山掀起道序內亂。」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在那場內戰之中,武當山的一意孤行,讓他們眾叛親離,卻還是執迷不悟,孤身與新派道序開戰。」

  張崇誠平淡的語氣突然起了幾分波瀾:「雖然最後的結局以武當覆滅而告終,但新派道序還是低估了他們的瘋狂和兇狠。」

  「彼時執掌龍虎山的當代『張天師』,因為武當『真人』刺殺而身死道消,其餘新派宗門裡摸到了序二門檻的掌教們,雖然也受了不輕的傷勢,但卻在『張天師』的庇護下,成功撿回了一條命。」

  「龍虎山為了新派道序的生存不遺餘力奮戰,算的上是仁至義盡,可在戰事之後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敬,反而因為『張天師』的隕落,而招致了其他新派宗門的覬覦。」

  「人心不足蛇吞象。」

  張崇誠冷聲道:「為了不淪為和武當山一樣的下場,崇鍊師兄繼承『張天師』之位,於危難之際力挽狂瀾,用白玉京『甲字天仙』的權限化為仙劍,強行封鎖了黃梁核心,斬滅了其他門派的掌教們『合道』的企圖,將他們全部擋在了序二之外。」

  「只有等到如今的『張天師』率先晉升之後,他們才能有機會踏出那一步。如果他們還要試圖顛覆龍虎山,那結果便是玉石俱焚!自此,整個新派道序才算徹底安定下來。」

  佛國中,巨猿如同定格的背景,因為主人的失神而陷入呆滯。

  袁明妃身後,謝必安眉頭深鎖,范無咎卻聽得意興闌珊,不明白對方這個牛鼻子在翻什麼老黃曆,講的故事也不夠曲折離奇,連繪聲繪色也算不上。

  出身天闕的沈笠則是瞪大了眼睛,眸子中滿是凶光。

  在他看來,對方翻來覆去講『天下分武』的事情,那就是當面在打自己的臉。

  而且還他娘的是左右開弓,掄個沒完。

  要不是因為這裡是袁姐的佛國,主人不發話,自己不好動手。

  否則早就他娘的輪刀開砍了,誰跟你在這兒叭叭叭叭個沒完?

  「這一代的『張天師』,倒真是好手段啊。」

  袁明妃不咸不淡的稱讚了一句。

  「所以這矛盾癥結,就是你們掐住了其他新派道序晉升序二的希望?」

  「這也是為了自保的無奈之舉,並非龍虎山本願。」

  張崇誠繼續說道:「這些年來,諸如閣皂、青城、茅山等等宗門想過很多的辦法,試圖繞開這層封鎖。可無一例外,全都失敗了。」

  「這一次的爭端,便是因此而起。」

  張崇誠冷笑道:「各門各派應該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所以紛紛選擇作壁上觀,甚至暗地裡做些手腳拉龍虎山的後腿,想借著李鈞的手擾亂席捲整個廣信府,削弱龍虎山,逼迫『張天師』放開權限。」

  言至於此,袁明妃對於所謂的『道序矛盾』已經瞭然。

  不過她也不會天真到全然相信張崇誠的話。

  什麼武當嫉恨『黃粱』,要斬斷新派機緣。什麼龍虎仁至義盡,卻慘遭同道落井下石。

  歷史寫的只是贏家的故事,因為輸家早已經屍骨無存。

  「多謝天師解惑.」

  袁明妃嘴唇一抿,鼻中噴出兩股煙氣,笑道:「可我不管怎麼聽,聽出來的都是龍虎山已成眾矢之的,說句不好聽的,這牆倒眾人推的精彩場面,我們很樂意見到啊。」

  「龍虎山會陷入危機,但永遠也倒不了。」

  張崇誠臉上同樣露出笑意:「再不濟,只要龍虎山願意向一兩家道序宗門放開權限,立刻便可以轉危為安。可真到了那一步,不知道李薪主兩隻拳頭能不能擋得住成百上千把飛劍?伱們諸位又能上何處去尋求一條活路?」

  「嘛呢,你在這兒威脅誰呢?」

  沈笠上前一步,手中戰刀鋒銳直指張崇誠。

  後者目光掃來,輕笑道:「天闕如今自身難保,卻給你找了個好出路。沈笠,你福緣不淺啊。」

  「你說什麼?」

  沈笠聞言,心頭突然沒來由一寒,頓時勃然大怒,持刀就要衝出。

  一根煙杆橫伸而來,輕輕壓住刀背。

  「算命可不是道序擅長的事情,有些話聽聽就行了。動了怒,那可就丟人了。」

  袁明妃目光看向張崇誠,緩緩道:「大天師今天坦然告知宗門醜事,這份誠意,我相信.」

  「袁法師通情達理,對我們兩方而言都是好事。」

  「天師先別著急夸,我的話還沒說完。」

  袁明妃說道:「我相信,不代表李鈞相信,他可不是一個會斟酌利弊的人。對他來說,一座龍虎是打,再來一座道序宗門一樣也是打。我們的腦袋在脖子上,他的腦袋,可是掛在褲腰帶上。」

  「我說這些的意思,是想提醒天師你,要放下兵戈,關鍵不在這是不是一場局,也不在於背後是否有黑手,一樣也不在你我,更不在李鈞。」

  張崇誠瞭然,笑道:「那是在陳乞生了?」

  「不,是孫鹿游。」

  袁明妃搖了搖頭,毫不掩飾眼中的鄙夷。

  「關於孫鹿游道長一事,始作俑者是張崇源,貧道可以做主為他平反昭雪,還他一個清白。」

  「孫道長本就是清白,何須你們來還?」

  張崇誠雙眼微眯:「那法師的意思是?」

  「該死的人,必須要死。」袁明妃一字一頓。

  「龍虎山死的人已經不少了,無論是為了陳乞生,還是孫鹿游,即便是為了蘇策,也足夠了,你們該知足了。」

  吼.

  道觀上空,怒猿嘯月,震碎漫天星光。

  袁明妃吐出一口煙氣,平靜道:「聽到了嗎?他在說,不夠。」

  「張崇源身份不同尋常,只有『張天師』有資格處置。」

  張崇誠沉聲道:「不過貧道可以保證,他的結果不會比身死道消輕鬆。」

  「天師,我看你又弄錯了一件事情,現在是你求我們,不是我們求你。」

  袁明妃笑了笑:「更何況,龍虎山現在還有必要在意什麼臉面嗎?」

  張崇誠默然不語。

  「孫鹿游蒙冤枉死,陳乞生自然也是清白之身,他如今還算是龍虎山弟子。他想上山,合情合理。除他之外,生死自負。」

  良久,張崇誠終於開口。

  在他說完這句話的瞬間,占據整個天幕的龐然身影隨即消失無蹤,佛國散開。

  張崇誠隨即站起身來,轉身朝著觀外離開。

  「『張天師』真的是現在才開始合道?」

  在道人抬腳跨過道觀門檻的瞬間,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問語。

  說是詢問,可語氣中卻透著篤定。

  「天下不缺愚蠢之人,也不缺袁法師你這樣的聰明人。但蠢人看到的不一定就是錯的,聰明人也不是事事都能猜得中。貧道在黃粱之中看遍了人心,料想現世也該是如此。」

  張崇誠腳步落定,站在道觀門外,回頭看來。

  「對了,貧道曾聽聞,在番傳佛序中最強悍的能力是根植於基因之中的轉世法門。不知道法師你又繼承的靈山之中的哪一尊佛陀?今後又該把因果還給那座神山?」

  一問還一問,是觀內人和觀外人互換了一招。

  比刀劍更加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