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粱幽海,某個荒涼的海域。
一艘破船晃晃悠悠的飄蕩在海面上,一根長杆綁在船尾,像是釣魚一般,另一端拉著一頭宛如石雕的巨大海獸。
嘩啦啦的拍浪聲停了下來,船身周圍泛起的漣漪緩緩散去。
鄒四九船櫓橫放在膝蓋上,心中暗道這個距離應該足夠了。就算張清禮真的有膽子帶著法篆局的人馬捲土重來,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突破他和袁明妃的雙重屏蔽,再次鎖定洞天的位置。
「哎」
分明成功搶在龍虎山之前撈出了趙衍龍的洞天,但鄒四九此刻卻意外皺著眉頭,臉上一片愁色。
洞天撈是撈出來了,可陳乞生如今已經是一身純粹血肉,已經不能再直接連結黃粱洞天。
要想順利進入其中,就只能採取一種迂迴曲折的辦法,讓袁明妃先將陳乞生拉入佛國,然後由鄒四九在封閉的洞天上鑿出一條通道,以他居中作為橋樑媒介,才能將陳乞生送入洞天。
可如果這麼做,麻不麻煩的問題先不用說,最關鍵的是陳乞生、鄒四九、袁明妃三人的處境都會十分危險。
在黃粱幽海之中,權限是殺人的利器,同樣自保的屏障。
陳乞生如今手中已經沒有了任何權限,進入洞天之後只剩下最純粹的自我意識,無異於赤手空拳,而且還要面對幽海的無時無刻的消耗和削弱,自保能力極為有限。
這時候如果趙衍龍心存歹念,那陳乞生就將面臨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的絕境,只能坐以待斃,無奈等死。
而且就算趙衍龍沒有任何惡意,現在的洞天內到底是個什麼情況,誰也說不準。
從這頭『夢境海獸』的外形來看,整體的結構保存的還算是完整。但趙衍龍的權限一樣也被龍虎山褫奪,構築的洞天正處於緩慢的崩解狀態。
幽海之中無處不在、無可計量的駁雜意識不斷侵入其中,極有可能會引發一些意想不到的變化。
換句話說,趙衍龍此刻還能不能維持自我意識的清醒,都還有待商榷。
畢竟此刻已經失去了現世依仗的他,已經和一頭黃粱鬼沒有太大的區別。
而鄒四九作為聯通的『橋樑』,則需要長時間停留在幽海之中。
一方面是維持洞天門戶的開啟,保證陳乞生有退路。
一方面則是要屏蔽洞天的位置,以防備龍虎山後續可能的追蹤。
至於袁明妃,則要在外界保護兩人的肉身軀體,同樣十分關鍵。
現世、幽海、洞天,這三重世界如同互相嵌套的圓圈,三人各自駐守一方。
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更深一層的人都會立刻面臨生死危機。
「袁姐,真要讓陳乞生進去?」鄒四九皺著眉頭問道。
「你是擔心會出事?」袁明妃笑了笑:「要不要算上一卦,看看是什麼結果?」
「算了吧,這要不是大凶,我自己都不相信。」
鄒四九緩緩道:「要說是擔心出事那倒也不至於,這一路碰上遇見的事情太多了,刀口舔血都他娘的快要把刀舔得卷刃了,早就沒那股怕死的矯情了。」
「只是這次有些不太一樣,陳乞生要是跟龍虎山火併,那我肯定不攔著。但幽海這東西你也是知道的,不可預知的變數實在太多,要是因為點什麼狗屁倒灶的意外而把命丟在這裡,那實在太憋屈了。」
這是在擔心陳乞生啊.
「死在幽海里就算再憋屈,恐怕也不會比他現在的處境更憋屈了。」
袁明妃收了傘,嘆了口氣道:「我們當下看似占據了上風,狠狠落了龍虎山天師府的臉面,甚至打得張家人只能龜縮防守。但大家心裡頭應該都清楚,這其實是李鈞一個人拿命拼出來的結果。」
「說句實在話,你覺得蘇老爺子的死,龍虎山摻合了多少?真不算太多,起碼算不上是罪魁禍首。如果真的只是為了替老爺子報仇,那李鈞最該去找的是江寧的徐家,去殺了當時的倭區宣慰使徐海潮。但他沒有這麼做,而是先來了江西,其中原因你我心知肚明。」
「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一群不受人待見,被人掃地出門的刺頭聚在一起抱團取暖,吵吵鬧鬧說著以後要怎麼報仇,怎麼去一雪前恥。可真到了要拔刀見血的時候,其實誰都不想把別人拉下水。」
袁明妃笑了笑,撩起鬢角的髮絲夾到耳後。
以往那股子潑辣的勁兒此刻不見了蹤影,眼裡的目光中透著複雜的情緒。
「我們這群人雖然各有各的悽慘,可無一例外,心裡都藏著一股傲氣,沈笠是,你是,陳乞生也是。誰都不想看到老李在外面跟人打生打死,自己卻只能躲在後面,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陳乞生雖然嘴上不說,可他現在的心裡肯定很不好受。可不好受又能怎麼樣,現在的他根本沒能力跟龍虎山抗衡,連一個陽宗都差點殺了他。」
「現在有這樣一個機會擺在他眼前,你覺得他會退縮嗎?」
鄒四九嘆了口氣,他心裡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自己這群人平日裡罵罵咧咧,嘴上說著『生死之外無大事』。可真到了要動手的時候,卻都是生怕自己會站得比別人落後一分。
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鄒四九曾經十分認同,但現在卻覺得就是一句屁話。
忍只會越想越氣,退只會越退越遠。
誰說儒序的滲透和同化能力最強?武序分明不弱半點!
「這件事就交給陳乞生自己決定吧。是生是死,都是他自己的選擇。」
袁明妃說著站了起來:「這裡就交給你了。」
「放心,在這兒殺人,我擅長。」
鄒四九咧嘴一笑,雙手抹過鬢角。
連結進入黃粱洞天感覺,陳乞生曾經覺得恍如清風拂面。
現在的感覺卻像是一頭撞進了海水之中,壓力無處不在,冰冷如影隨形。
趙衍龍的洞天他曾經來過,可此時眼前浮現的畫面卻截然不同。
整個洞天只剩下單調的黑白兩色,如同一副潑墨圖卷,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死寂。
降臨的地點並不是在城市中,而是一座隱於山中的樸素道觀。
寒酸簡陋的大殿內供奉著一尊真武大帝的神像,面前的香爐中插著一根已經快要燃完的檀香。
沒有趙衍龍,也沒有那群與常人無異的黃粱鬼。
陳乞生望著空空如也的破敗道觀,怔怔出神。
「喂,你是新來的?」
耳邊突然響起的話音像是拔掉了堵住陳乞生耳朵的塞子,喧鬧的人聲突然湧起。
陳乞生直愣愣的回頭看去,只見一名神情倨傲的少年雙手插著腰,正拿眼上下打量著自己。
「怎麼傻不拉嘰的,問伱叫啥,沒聽見啊?」
陳乞生這才發現,自己竟比少年還要矮上一個頭,身上套著一樣款式和對方一模一樣,大小卻不合身的寒酸道袍。
「我叫陳乞生。」
「乞生.怎麼會叫這麼個名兒?聽著跟回頭就會死了一樣,一點氣勢都沒有。」
少年嘴裡嘟囔幾聲,抬手拍打著自己並不壯碩的胸膛,朗聲道:「我叫趙衍龍,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授業師兄了。授業懂不懂?意思就是以後在咱們『玄岳觀』,你就歸我管了!」
視線中的世界雖然還是一片黑白,但哪裡還有半點破敗的痕跡。
面前的少年意氣風發,遠處的爐中香火鼎盛。
「明白了,見過趙師兄。」
陳乞生垂眸拱手,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原來是這樣啊
「怎麼會這樣?!」
日頭明媚,可位於貴溪縣的道宮裡卻瀰漫著令人顫慄的寒意。
幾名隸屬玄壇殿的道人站在門外,這些身負『捍守玄門清規』職責的道人,在龍虎山內身份特殊,平日間根本無人敢招惹。
此番下山來到貴溪城,更是橫行無忌,出入無不前呼後擁,道長仙師的恭維聲不絕於耳。
但現在他們卻是噤若寒蟬,蔫頭耷腦,半點聲音不敢發出來。
因為此刻在房內摔桌子罵娘的不是旁人,正是天師府玄壇殿的監院,張清羽。
房門『哐當』一聲被踹開,臉色陰沉的張清羽捏著一塊電子案牘走了出來,眼神冷得嚇人。
一個時辰前,天師府法篆局監院張清禮前往黃粱幽海撈取趙衍龍洞天,途中突然遭遇邪魔鄒四九和袁明妃的聯手襲擊,受傷不輕,不得已暫行退出黃粱幽海。
同時,因為包括權限和道籍在內的各種錨點信物的損壞,關於趙衍龍封存洞天的下落暫時無法鎖定,法篆局將繼續收集有用的錨點,繼續追查。
明明是辦砸了差事,可電子案牘上的措辭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看得張清羽火冒三丈。
趙衍龍的封閉洞天沉入幽海的第一時間,自己已經通知法篆局著手打撈,怎麼到現在才開始有所動作?
而且趙衍龍的各種錨點都在龍虎山內,那頭黃粱碩鼠是怎麼找到洞天位置的?
光是如此那也就罷了,你張清禮可是擁有白玉京地仙席位的道四幽海羽客,怎麼會被兩個小角色把洞天搶走,而且還有臉用這種語氣通知自己?!
張清禮,這個時候還敢在暗中掣肘,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真是以為你背後另有靠山,本監院就不敢動你?!
「這份報告,崇源大天師看過沒有?」
張清羽冷眼掃過台下眾人,揚了揚手中的案牘。
「回稟監院」
有道人怯懦開口,一句話還沒說完,臉色突然大變,翻身跪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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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君已經看過了。」
一道身影從天而落,羽衣如雪,雙眉如劍,赫然是張崇源投影駕到。
「不知大天師法駕親至,還請大天師恕罪。」
張清羽驀然心頭一跳,眼中戾氣散去,連忙揮袖示意下屬滾出去。
「無妨。」
張崇源問道:「法篆局的報告,你看了,有什麼想法?」
「大天師」
張清羽拱手咬牙道:「張清禮此番舉動已經不是辦事不利這麼簡單了,而是玩忽職守,敷衍了事,是對大天師您的不敬。我提議由玄壇殿立刻介入法篆局進行全面調查,一定要把這件事查的水落石出!」
「辦砸了事情,是該要查清楚前因後果,但不是現在。」
張崇源說道:「此刻眼下還有一件更重要事情需要你去做。」
如此大好的機會,居然都不對法篆局對手,難道張崇源還在忌憚張清禮背後之人?
張清羽心頭萬分惋惜,卻也不敢繼續追問,轉而說道:「不知道是什麼事,請大天師示下。」
「這段時間我們在貴溪和弋陽兩城設防,可李鈞已經掉轉方向潛入了閣皂山的基本盤。可惜我們還在這裡傻乎乎的嚴陣以待,當真是可笑啊。」
張崇源自嘲一笑,卻見張清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是清羽失職,請大天師責罰。」
「這也不能全怪你一人,本道君也沒料到這個武夫居然如此大膽,如此不把我龍虎山放在眼裡。」
張崇源說道:「閣皂山傳來的消息,李鈞現身袁州府,在分宜城內擊殺了閣皂山的長老葛敬後,揚長而去。」
「葛敬死了?!」
張清羽猛然抬頭,臉上的震驚不似作偽。
葛敬是誰?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道序三,在白玉京地仙坐次中穩居前二十,無論是權限數量、神念強度、道械武裝,都不是張希壽只剩一口氣的封存道序能夠比肩的。
這種人物,前不久還差點被張希壽換了命的李鈞,怎麼可能突然會有這個能力殺得了他?
一時間,張清羽心中巨浪滔天,頭皮發麻。
如此恐怖的實力提升速度,他聞所未聞,前所未見。
「大天師,這消息恐怕有假.」
張清羽脫口而出:「閣皂山的人不能相信啊。」
「本道君也覺得蹊蹺,但白玉京中的地仙席位可不做了假,屬於葛敬的蒲團確實已經空了出來,證明他是真的身死道消了。」
張崇源的語氣無奈:「道精一寸需千年,魔進一丈須臾間。山河動盪之際總會出現一些違反常理的妖魔,這倒也用不著太過驚訝。」
話雖如此,但張清羽的臉上卻有掩飾不住的苦澀。
如果李鈞當真以一己之力殺了葛敬,那表明他如今的實力已經完全能夠比肩主戰序列的序三。
要知道張崇源在白玉京內的地仙席位雖然比葛敬高出不少,但也不是天差地別,就算是張崇源要殺葛敬,也要費上不少手腳,更不用說自己了。
念及至此,張清羽的心頭突然升起一絲慶幸。
幸好李鈞沒有襲擊自己駐守的貴溪啊
「清羽,起來說話。」
張清羽站起身來,定了定心神,恭敬說道:「大天師,既然李鈞殺了葛敬,那閣皂山想必不會輕易善罷甘休,這對我們來說可是一件好事啊。」
「所以閣皂山的長老易魁斗希望能與我們放下往日嫌隙,一同聯手剿殺李鈞。」
張崇源柔聲問道:「關於他們的請求,清羽你怎麼看?」
一股突如其來的不安瀰漫心頭,張清羽下意識舔了舔嘴唇,腦海中念頭飛速轉動。
「回大天師的話,閣皂山與我龍虎多年來勢同水火,門徒摩擦不斷,甚至弟子手中都沾染過閣皂山道序的鮮血,這嫌隙可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這是其一。」
「其二,因為閣皂山羅城在倭區做的事情,李鈞確實有襲擊閣皂山的動機。但分宜城可不是閣皂山山門所在啊,偌大一座袁州府,葛敬怎麼會恰好一個人出現在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小地方,又這麼恰好被李鈞碰見?這未免也太過巧合一點。」
張清羽斬釘截鐵道:「所以弟子認為,這件事背後必有貓膩。閣皂山很可能跟李鈞暗中勾結,聯手設計想要坑害我龍虎山!」
這番話說完,張清羽氣息微喘,神情振奮。
此刻他感覺自己的思路如此清晰,已然已經看破了對手的陰謀詭計。
可接下來張崇源的一句話,卻讓他如墜冰窟。
「可如果事情的真相當真就是如此巧合呢?」
張清羽雙眼瞳孔猛然放大,怔怔看著面前的龍虎山大天師。
這是什麼意思?
「葛敬是閣皂山掌教葛烽火的胞弟,雖然他們不像我們張家那般重視血脈親情,但也不至於會瘋狂到拿葛敬的性命去設計。」
張清羽眼下顧不得什麼謙卑禮儀,急切開口:「可是葛峰火」
「本君知道,你想說葛峰火是梟雄性情,只要能夠威脅到龍虎山,一個葛敬他不會捨不得。」
張崇源平靜道:「但這些都只是猜測,並不能認定閣皂山一定是包藏禍心。相反,有件事十分確定。那就是李鈞必須要死在江西行省。他不死,龍虎威儀不存,張家臉面不存!」
「大天師」
「不用再說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
張崇源語氣一揚,輕喝道:「現如今李鈞就在南昌府境內,你即刻帶人出發,與閣皂山易魁斗左右夾擊,切勿再讓他有機會走脫。」
「此次你代表龍虎山天師府行走南昌府,廣信府內一切事物暫時交由張希卯代為打理。同時,除了九部精銳任由你調動之外,天師府內最後三名封存的『希』字輩道三也一併交由你差遣。」
張崇源眼神冰冷:「本道君也將在親自主持北斗『破軍』,隨時在線。你只需要將李鈞牽制住,本道君便會出手將李鈞誅殺當場!」
張清羽失魂落魄的愣在原地,等他回過神來,張崇源的投影早已經無蹤。
龍虎九部精銳三名封存道三親自主持天軌星辰
看似兵強馬壯,可張清羽心頭卻是一片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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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邪魔儼然已經坐大,可到了這種時候,他張崇源竟然還是不願親自下山。
閣皂山尚且有一名貨真價實的道三長老親自帶隊,龍虎山卻讓自己一個道四去領銜誅魔。
這是什麼道理?!
如果你張崇源真覺得這不是一個陷阱,為什麼要把我推到前面?
「龍虎威儀.好一個龍虎威儀,好一個張家臉面啊。」
張清羽一身冷氣繚繞,緊咬著的牙關中崩出三個生硬的字眼。
「好,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