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將整個『黃粱』看成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幽暗海洋,那麼人為構築的夢境便是生活在其中的一隻只『海獸』。
夢境有大有小,化作的『海獸』自然也是如此。
微小者如一粒沙礫,是市井商販兜售的粗製濫造之物。
龐然者如海中仙山,是道序各大宗門的洞天所化。
對於進入幽海的人而言,將自身的精神力量化為航船行駛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不能撞上這些幽海生物。否則一不小心闖入別人的夢境那都是小事,嚴重的甚至可能會船毀獸亡。
而一座夢境破碎,便會崩解成碎片,沉入幽海的深處。
像趙衍龍那樣主動封閉的洞天世界雖然未曾破碎,但已經自斷了生機,如同礁石死物,一樣會不斷沉淪。
當下沉到某個階段,龐大壓力會將『海獸』的身軀碾壓成粉碎,沒有任何人的意識可以生還。
黃粱建立至今,已經開發了數十年。但整個大明帝國構築的『海獸』於整個黃粱而言,依舊只是滄海一粟。
所謂的『撈魂』,就是利用一些特殊的『錨點』搜尋鎖定『海獸』屍體的氣息。
而能做到這一步的,只有極少數的『善泳者』,只有他們可以在這片深不見底的汪洋中短暫停留,尋人訪夢。
此刻在這條小舟上相對而坐的兩人,便都是『善泳者』。
鄒四九用不善的目光盯著對方,幽海無邊無際,這個張清禮能夠如此精準的找到自己的位置,說明一點,那就是趙衍龍已經沉入海中的封閉洞天就在附近。
兩人都是被『錨點』指引而來!
「船票,小道早已經付了。要不然道友你的船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裡?」
張清禮空洞的雙眼緩緩聚焦,落在鄒四九的臉上,語氣柔和,甚至還對著他打了個稽首,沒有半點和鄒四九爭鬥的意味。
這番彬彬有禮的作派,此刻若是有外人在場,恐怕完全看不出在現世之中兩方已經勢如水火。
「這麼說,玄火手中的『人仙席位』是你刻意留給我們的了?」
鄒四九眉頭緊蹙,一時間有些搞不明白張清禮這麼做的意圖所在。
自己跟眼前這位天師府法篆司監院是頭一次碰面,雖然暫時沒有從張清禮身上看到張家人貫有的那股目空一切的囂張氣焰,但不排除對方又是一個善於偽裝的城府深沉之輩。
趙衍龍是武當遺徒的身份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龍虎山覬覦他的洞天也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按理來說,張清禮既然知道『人仙席位』能夠作為錨點,那隻要搶先一步從玄火手中拿走,就可以掐斷己方所有打撈洞天的可能。
但對方卻偏偏刻意將其留了下來,而且自己剛剛找過來,對方就立馬現身,擺明了是早就確定了趙衍龍的洞天就在附近海域。
種種跡象表明,張清禮很可能是故意在這裡等著自己。
他想幹什麼?難不成,這位法篆局監院也打算叛變龍虎山,準備跟自己接頭,來一場裡應外合,大義滅親?!
念及至此,鄒四九看向張清禮的眼神不由熱烈了幾分。
可還沒等他開口,就聽張清禮便先行一步說道:「沒錯,不過小道之所以這麼做,是有些話想跟道友你當面談談。」
「我懂,我太懂了。這種話肯定不能在外面說,這要是被人趴了牆角,道友你的處境可就危險了。」
鄒四九柔聲道:「你放心,我們的政策一貫是善待俘虜。畢竟錯的是龍虎山,不是你,淤泥裡面也能種出青蓮嘛。只要你願意幫我們帶路,事成之後好處肯定少不了你的。」
「道友伱恐怕是誤會了.」
張清禮看著擠眉弄眼的鄒四九,面露無奈。
「誤會?啊.我懂了,哥們你是想談談價錢是吧?應該的,沒問題!」
鄒四九大手一揮,神情豪邁道:「想要什麼你儘管開口,李鈞、陳乞生、馬王爺他們這群人一向是以我馬首是瞻,只要我答應了,那就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絕無不認帳的可能。」
「看來閣下還是沒聽懂貧道的話。」
張清禮抬手揉了揉眉心,語氣中略顯不耐。
「這麼說吧,貧道把『人仙席位』這條線索留給你們,是想給你們找一條活路,並不是像你臆想的那樣,貧道要叛出龍虎山,明白了嗎?」
「我還以為你們老張家的基因里終於出來了一個好種了呢,看來我還是想多了。」
鄒四九嘴角的笑意漸漸斂去,身體往後一靠,手肘壓著船緣,挑著眼睛睥睨對方。
「既然不帶路,那你跟鄒爺我在這兒喊什麼道友?套哪門子的近乎?」
張清禮皺著眉頭說道:「道序和陰陽兩序之間淵源深厚,曾經更是通力合作完成建設『黃粱』的壯舉,因此貧道才會稱呼你一聲道友,合情合理。」
「你們一腳把陰陽序踹到半邊,卸磨殺驢的時候,可沒見你們講究什麼道友。」
鄒四九沒興趣跟這個呆呆傻傻的張清禮廢話道序和陰陽之間的恩怨情仇,擺了擺手掌,「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黃曆就不用再說了,把道兒劃下來吧,咱們盤一盤。」
「什麼意思?」
張清禮顯然聽不懂鄒四九這滿口充滿江湖匪氣的話語。
「看來又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啊。」
鄒四九挑了挑下巴,語氣嘲諷道:「你搞這麼一出,是想幹什麼?」
「貧道希望你們能夠暫時放下與龍虎山之間的冤讎,立刻離開江西行省範圍。作為條件,貧道在撈取趙衍龍的洞天之後,可以做主賜予陳乞生一次進入的機會。」
張清禮話音頓了頓,「不過前提是要在法篆局法師的陪同下進入。」
無邊汪洋中,一葉扁舟上。
除了海水拍打船身的嘩啦聲響,再無半點人聲。
四目相對,一方的眼中透著自以為的誠意,一方則像是在看不知道從哪兒跳出來的傻子,氣氛一時弔詭。
鄒四九突然問道:「說完了?」
「說完了。」張清禮點頭道。
鄒四九用古怪的眼神反覆上下打量著對方,終於確認這個張清禮不是什麼老狐狸,完全就是個實打實的愣頭青。
「你這種和談的方式,鄒爺我還是第一次碰見。」
鄒四九冷笑道:「怎麼的,意思是要我們現在立刻要刀槍入庫,離開江西?」
「沒錯。」
「這樣才能得到一次進入趙衍龍洞天的機會?」
「如果陳乞生與武當有緣,一次機會足以。」
「然後還得在你們的監視下?」
「是。」
「呵,真把鄒爺我們當成跪著要飯的了?」
「不是要飯,是保命。」張清禮一板一眼道。
鄒四九拔背坐起,冷笑問道:「說實話,我很好奇,你在天師府里到底是跟誰混的?」
「鄒道友慎言,在下跟隨大天師張崇誠修行。」
張清禮眼中生出一抹怒意,語氣不滿。
「這麼說,你不是他們一夥兒的了?怪不得啊。」鄒四九雙手抱胸,滿臉鄙夷。
張清禮忍著心中的不耐,沉聲道:「崇誠天師法旨,只要你們現在離開江西行省,不再打擾龍虎山清淨,以往犯下的種種罪孽可以既往不咎!」
「不就是你們龍虎山現任『張天師』張崇煉現在正在『合道』嘛,還龍虎清淨,跟鄒爺我打什麼機鋒?說什麼謎語?」
鄒四九不屑道:「他張崇源要斬妖除魔,以正龍虎天威。張崇誠卻在背後搞小動作,想拆他的台。扛著大義的旗幟,踩著別人彰顯自己。嘖嘖,不是鄒爺我說,你們龍虎山現在都成這副鳥樣子了,還有心思內鬥呢?」
「崇源大天師性情火爆,一時衝動罔顧大局,但維護龍虎威嚴卻並無過錯。崇誠大天師出面斡旋,化解衝突,也不是內鬥,而是為了宗門著想。」
「粉飾的小詞倒是說的一套一套的,你們不是想顧全大局嘛?行,我滿足你們,不過我們也有一個條件。」
鄒四九傲然道:「讓張崇源親自下山,帶上陽宗和張清羽這兩個王八蛋,一起到我兄弟面前磕頭認錯,承認他們曾經以下作的手段污衊玄斗老天師,那咱們之間這筆債的利息就算兩清了。」
「聽清楚了,這只是利息,至於本金嘛.」
鄒四九坐姿大馬金刀,虎視前方,一根手指豎在面前:「那就要看我兄弟的心情好不好了。他要是覺得不解氣,那這三個人,一個都活不了。你們能做到,那我們和龍虎山之間的仇怨一筆勾銷。」
張清禮眼神冰冷:「鄒四九,你代表不了李鈞。貧道奉勸你還是把話帶回去,別在這裡自作主張,不然後果你無法承擔!」
「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別說是鄒爺了,沈笠那小子來了都能做這個主。」
鄒四九手指前壓,指尖戳向張清禮。
「看你這副模樣,你是肯定做不了主了。麻溜兒滾吧,別打擾鄒爺我撈魂。要不然,我可就要把你算進『利息』的範圍之內了。」
「趙衍龍的洞天是龍虎山之物,旁人沒有資格染指。」
張清禮冷聲道:「既然你要違抗崇誠大天師的旨意,貧道也無需跟你客氣,現在就滾出這片海域!」
「所以墨跡這麼大半天,最後還不是要用拳腳分高下?我也真是傻了,居然會以為你能迷途知返,忘了你們姓張的都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操蛋貨色。」
鄒四九伸手解開衣領紐扣,「還埋伏著什麼人?一起喊出來吧。要不然一會你可別說鄒爺我欺負你。」
「不怪你們陰陽序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張清禮眉眼漸冷,語氣淡漠,這才是他真正的面貌。
「沐猴而冠,假借天意口無遮攔。狐假虎威,助紂為虐狼狽為奸。『黃粱』是天道對道序至誠之心的獎賞,你們能參與其中已經是莫大的恩賜,卻不知道好歹,欲圖倒反天罡,簡直是自尋死路」
「打住,罵人都透著一股子酸不拉唧的臭味兒,弄的老子連還嘴的興趣都沒有,搞科儀搞傻了吧你?我看張崇誠讓你來不是和談,怕是來拱火的吧!」
鄒四九口中罵罵咧咧,眼眸明亮如火,口鼻之間白氣流轉,賁張的肌肉撐滿衣衫。
身上散發出一股彪悍粗野的氣息,宛如武夫上身。
鄒四九轉動脖頸,發出連串咔咔骨響,獰笑道:「好久沒玩過老李了,今天就先拿你練練手!」
「狂妄。」
張清禮巋然不動,神念洶湧激起陣陣驚濤。
與此同時,在舟船的不遠處,一艘華貴樓船從虛無處緩緩現身,吃滿風力的船帆上是一個巨大的『張』字,船首破浪,碾壓而來。
正是張清禮擁有的黃粱權限的具現。
兩相比較,鄒四九屁股下的小船寒酸無比。
「去你娘的,有錢了不起啊?!」
鄒四九低聲怒罵,身影立時暴掠而出。
砰!
「在黃粱幽海中擬化最為無用的武序,鄒四九,你不止狂妄,而且愚蠢。」
張清禮雙眸空洞,層層斑斕瑰麗的透明晶層眨眼間凝聚身前,外形如同霜花結晶,看似脆弱,卻輕而易舉擋下了鄒四九的重拳。
浪聲席捲,樓船來勢洶洶。
「你懂個球,武序不入黃粱幽海,老子就是獨行武夫!」
鄒四九一聲怒喝,抽甩的鞭腿化為一道黑影,狠狠抽打在晶壁盾牌之上。
琉璃崩碎的暴響此起彼伏,在鄒四九的拳腳下層層炸碎。
舟船搖晃,細密的裂紋不斷蔓延。
「借用後門侵蝕抵消權限?這樣的手段陰陽序用不了多久了。等白玉京五位天仙合道之後,就是你們這群碩鼠無洞可鑽,淹死幽海之時!」
最後一層神念晶壁破碎之前,張清禮腳尖一點,縱身躍起,飄落樓船之上。
張清禮傲立船頭,雙手背負身後,衣袍飄搖,赫然一尊縱橫幽海的神仙羽客。
身下巨船乘風破浪,衝撞向前,要將鄒四九的舟船碾成碎片。
「陰陽偷不了天,你就算裝成獨行武序,在這片幽海也翻不起風浪。」
張清禮低頭俯視寒酸小船上的鄒四九,卻見對方不緊不慢站在船頭,右手豎起拇指,緩緩從脖頸下划過。
「嗯?!」
張清禮心頭沒來由一緊。
轟!
巨浪翻湧,樓船傾覆,一條張滿黑色鬃毛的粗壯手臂突然從海面下衝出,一拳將樓船從中打成兩截。
殘骸橫飛之中,張清禮狼狽升空,眼神之中儘是錯愕駭然。
吼!
一聲震耳欲聾的猿吼如同雷音滾盪在這片海域,粗如樑柱的五指快如閃電,徑直抓向被半空之中的張清禮。
身後破空聲響,鄒四九也在此刻襲殺而至。
陷入夾擊之中的龍虎山道序發出一聲惱怒憤恨的冷哼,在五指合攏之前,身影如風消散。
抓了一手空氣的猿臂憤怒的砸在海面上,隨即也在數丈高的水花中消失不見。
嘩啦啦.
浪落如雨,將翻身落在船頭的鄒四九一身淋濕。
他雙手擦過鬢角,將散亂的髮絲梳理整理。
「還翻不起浪?有種你倒是別跑啊。」
「行了,人都走了還在哪兒罵什麼呢?趕緊撈魂。要不然等一會張清禮捲土重來,就該我們跑了。」
一把黑傘撐在船尾,傾斜的傘面擋著女人的上半身,只露出一雙交疊的長腿。
「放心吧,袁姐,他沒這個膽子。這小子表面看著像是在黃粱夢境裡輪傻了腦子,可實際上精明著呢。他要是敢突然大舉調動法篆局的人手,那張崇源肯定立馬能猜到他在背後搗鬼。」
鄒四九一副對道門了如指掌的篤定神情:「這些個道序,一個個可是陰險的很啊。」
傘面一抬,露出一雙狹長鳳眼。
「那他要是去白玉京鎖死這個『人仙席位』呢?沒了招魂幡,你拿什麼找人?」
「.差點忘了還有這茬。」
鄒四九猛然一驚,連忙拔起那根挑著玉佩的長杆,奮力搖動。
「幽海枯寂、洞天沉淪。吾名鄒四九,以陰陽四莊周蝶之名,以人仙席位為引,以武當門徒為號,行黃梁撈魂,訪洞天之門!」
音調怪異的呼喊聲迴蕩在海面上,長杆挑出船頭,玉佩散發出螢光照亮一丈範圍。
片刻之後,海面突然泛起巨大的氣泡,似乎有物體要從下方升出。
嘩啦。
一條比小舟還要大上不少的海獸破出開面,身軀泛著黯淡的灰色,毫無半點生氣。
鄒四九長杆一甩,玉佩噗通一聲掉入海中,杆尖勾住海獸的身軀,回頭望向船尾的袁明妃,嘿嘿一笑。
「袁姐,要不麻煩您受累劃划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