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楊奉的過去

  冠軍侯韓施親自前來拜訪,居然是為了聘請楊奉,韓孺子愣了一會,瞧向站在門口的太監,「你要請他當軍師?」

  冠軍侯微微一笑,「軍師只是俗稱,現有北軍長史一職空缺,我諮詢過許多人,大家都向我推薦楊公。」

  「北軍長史是做什麼的?」韓孺子隨口問道。

  「協助大司馬治軍,主簿籍、軍法、公文……」

  韓孺子笑了,「那你可找錯人了,楊奉連侯府百餘人的帳目都查不清楚,怎麼能管北軍十萬人的雜務?」

  冠軍侯也笑了,「倦侯有所不知,長史乃軍中文吏之首,雜務自有下屬代勞,長史最重要的職責是協助大司馬治軍,地位堪比百員猛將。」

  韓孺子坐在椅子上扭了扭身體,牽動酸痛的雙腿,不由得一呲牙。

  冠軍侯韓施關切地問:「倦侯有傷嗎?」

  「沒傷,早晨蹲了一會馬步。」

  「哈哈,倦侯也喜歡武功嗎?剛開始練都有些不適,當年我也是這樣,後來得到一種膏藥,對緩解酸痛有奇效,過後我派人送一些到府上來。」

  「冠軍侯客氣,我只是練功消遣,用不著膏藥。」

  「練功是為了強健身體,小痛小傷也不可忽視,我那些膏藥也不是什麼貴重難得之物,倦侯試用一下無妨。」

  「那……就卻之不恭了。」

  韓施收起笑容,又問道:「我知道倦侯捨不得楊公,可是淺灘難容蛟龍,楊公如此人才,不出山做一番事業,實在可惜。」

  「楊奉從前在宮裡當中常侍,給帝王出謀畫策,與皇宮相比,我這裡若是淺灘,北軍的水好像也沒有多深。」

  韓施大笑。抱拳道:「倦侯說得對,是我無禮了。倦侯不願放人,我當然不能強求,只懇請倦侯一件事:它日若有放虎之意。北軍雖小,卻也能夠磨礪爪牙,以待虎嘯之時。」

  「對不起,你說的『虎』是指楊奉?」

  韓施點點頭。

  「那也不用他日,今天就問問他。」

  兩人一塊看向楊奉。說來說去,他們還從來沒徵求過這位當事者的意見。

  楊奉行禮,說:「楊某待罪之身,幸得太后寬恕,派至倦侯府中擔任總管,自當盡心盡意服侍倦侯,不敢有半分妄想。楊某非虎,實乃一看家狗。」

  冠軍侯大笑,「楊公自謙過甚。好,我已表明心意。不再叨擾,就此告辭。」

  府丞問過宗正府,倦侯不必留飯款待,韓孺子因此也不挽留,起身道:「抱歉,讓你白跑一趟,我這裡閒著沒事的太監還有幾個,你若是看上哪個,我現在就送給你。」

  冠軍侯當這是一句笑話,一笑置之。

  韓孺子送至二門。由總管楊奉送至大門外。

  在書房裡,韓孺子靜坐不動,張有才剛想說點什麼,就被他揮手攆了出去。

  他不需要別人的建議。只需要獨自思考。

  楊奉回來了,比預估的時間要長一點,韓孺子問:「冠軍侯留你說話了?」

  楊奉點點頭。

  書房裡沉默了一會,還是韓孺子先開口,「冠軍侯能看破我的心事嗎?」

  「不能,倦侯做得很好。」

  韓孺子嘆了口氣。只有在楊奉面前,他不用隱藏自己那既危險又可笑的野心,「可你還是要走。」

  「如果倦侯需要我留下,我不會走。」

  韓孺子露出微笑,「現在的我需要你做什麼呢?冠軍侯說得沒錯,你是老虎,天生要在山林里咆哮、爭鬥,在我這裡你卻只能捉捉老鼠。」

  楊奉走到書案前,「咱們需要開誠布公地談一談了。」

  韓孺子點點頭,盯著對面的太監,忍不住笑了,「真是奇怪,我認識你還不到一年,竟然把你當成了不可或缺的依靠,這是不對的吧?」

  「皇帝是所有人的依靠,自己卻不能依靠任何人。」楊奉說,仍當少年是未來的皇帝。

  「你真的相信我?」這是韓孺子最大的疑惑,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還有稱帝的可能。

  楊奉從邊上掇來一張凳子坐下,「倦侯對我過去的經歷還感興趣嗎?」

  韓孺子點點頭。

  楊奉曾經是一名書生,出身官宦之家,無奈父親早亡、家道中落,剩下孤兒寡母無處託身,「我母親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受不得親戚們的一點臉色,父親了解母親的脾氣,所以臨終前寫信將我們託付給一位素不相識的人。」

  「素不相識?」韓孺子聽糊塗了。

  「這世上有一種人,雪中送炭、扶危濟苦、不求回報,被稱為俠士,父親恰好聽說過這樣一位俠士。」

  「你跟我說過,人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

  「嗯,俠士也有私心,他們要的是名聲,我給他們分類:名聲最為純粹的是大俠,名聲里摻雜著權勢的是豪俠,以名聲為工具撈取利益的就不算俠了,是豪傑,更差一等的是豪強,名聲在外,卻不是好名,而是惡名。」

  韓孺子默默想了一會,「俊陽侯是豪傑。」

  「他曾經算是豪俠,可惜心志不堅,淪為豪傑,再過些年,花繽若是不死,可能就是惡名昭著的豪強了。」

  「令尊很有眼光,將楊公母子託付給了一位大俠,這位大俠一定很有名吧?」

  「很有名,但倦侯不會聽說過。總之這位大俠比花繽要堅定得多,有始有終,養活我們母子十年,第一天什麼樣,最後一天也是什麼樣,沒有絲毫懈怠,雖說沒有錦衣玉食,卻也吃住不愁。」

  「這位大俠是個好人。」韓孺子莫名想起了身在牢中的太監劉介,如果朝中多幾位這樣的大臣,自己或許也不至於被迫退位。

  「大俠未必就是好人,他們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規則,看不懂的人得不到半點幫助,還可能惹來殺身之禍。我父親看懂了,他寫的那封信頗為精彩,足以傳世,更足以揚名。」

  楊奉想了想。笑著搖頭,沒將信的內容背出來,「說的遠了。後來那位大俠遇到一點麻煩,被武帝下令誅殺。」

  「啊?一點麻煩就被誅殺?俊陽侯所說的豪傑里就有他嗎?」

  「這位大俠殺過人。對他來說這是一點麻煩,可他的仇人不肯善罷甘休,又趕上武帝對豪傑勢力不滿,正好拿他開刀,武帝不分什麼大俠與豪強。專殺名氣最大的人。」

  「武帝……為什麼這樣做?」

  「他有理由,地方豪傑數量太多,其中一些勢力過盛,連地方官府都不敢招惹他們,朝廷追捕的逃犯,只要託庇於豪傑門下就能安全無虞,照這樣下去,朝廷只會剩下空架子。」

  「所以武帝就不分青紅皂白地殺人?」

  「嘿,皇帝高高在上,哪分得清下邊的青紅皂白?何況所謂青紅皂白是會變化的。俊陽侯花繽曾經是天下聞名的豪俠,察覺到危險的時候,不也棄俠為豪?武帝殺人沒錯,可是遠遠沒有達到他的期望,他以為能夠殺一儆百,實在不行就全部殺死,結果總有不怕死的人前仆後繼,一批豪傑倒下,又有一批興起,數量更多。」

  韓孺子還有許多疑惑。及時收住,問道:「楊公當年也被捲入其中了?」

  「嗯,我是主動卷進去的,因為我得報恩、報仇。」

  那時的楊奉無權無勢。沒能救下那位大俠,他帶著老母入京,遊走於權臣豪門之間,借著武帝對豪傑的怒氣,數年間誅殺了導致大俠入獄的仇家滿門。

  到了這時,楊奉就再也退不出豪傑與朝廷之間的恩怨了。他充當朝廷的爪牙,自然也惹來了豪傑的復仇,幸運的是,他算不上最鋒利的爪牙,甚至沒資格見武帝,所以承受的只是餘波。

  即使只是餘波,對楊奉的打擊也不小,他丟掉了官職,失去了名聲,母親在窮困潦倒中病故,對兒子沒有半句怨言,妻子莫名其妙地死亡,留下不滿周歲的兒子,家裡時不時著火,街上總有刺客一樣的人跟蹤……楊奉不得不東躲西藏,甚至求助於他所得罪過的豪傑。

  可能是他找錯了人,可能是他理解錯了規則,也可能是對方不肯原諒,怪事仍然不斷發生,楊奉感覺到危險就在身邊,即使搬離京城躲到外鄉,危險還是如影隨形。

  幾年之後,楊奉終於醒悟,他得罪的不是某位豪傑,而是一個藏在暗處的幫派。

  韓孺子越聽越驚,「你是說天下豪傑是個大幫派?」

  「豪傑不是幫派,但是有一個幫派藏在豪傑們中間。我一直在尋找線索,但我首先得消失,避開他們的耳目。」

  楊奉將唯一的兒子託付給他人,自己改名換姓,淨身之後輾轉進入東海王府為宦,終於,發生在身邊的怪事停止了,楊奉默默潛藏、默默觀察,他相信,一個勢力如此巨大的幫派,肯定會露出蛛絲馬跡。

  「一直以來,我盯著的都是各地豪傑,直到齊王叛亂之後,我才明白自己望錯了方向:豪傑是一顆顆珍珠,有一條細線將他們串連起來,我只看珍珠,以為最大的那一顆就是頭目,其實隱藏其中的那條線才是關鍵,許多豪傑被利用了都不自知。」

  「你是要報仇嗎?」

  「報仇?我當然要報仇,但那只是一部分原因。」楊奉盯著倦侯,他只對兩個人說過實話,一個是死去的思帝,一個是眼前的少年,「我不能忍受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我要一場光明正大的決鬥,斬斷那條線,雖死無憾。」

  韓孺子也終於明白了,楊奉是個瘋子,羅煥章、淳于梟都是瘋子,藉助名聲保命的俊陽侯反而是正常人。

  可是想在近乎不可能的情況下重奪帝位,他只能先從這些瘋子裡尋找支持者。

  「如果你肯真心幫我,我也可以幫你。」韓孺子說。

  「你怎麼幫我?」楊奉冷冷地問。

  「如果這世上真有一個你所說的神秘幫派,淳于梟必然是其中一員。」

  「嗯,很可能。」

  「他們很想讓天下大亂,對吧?」

  「嗯。」

  「那一名廢帝對他們來說是不是很有用呢?」

  楊奉沉默不語。

  (求訂閱求收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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