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俊侯

  俊陽侯花繽說到就到,屋子裡的人都是一驚,蔡興海和張有才守在皇帝身前,宮門郎劉昆升握住刀柄,稍一猶豫,轉身面朝門口,與兩名太監並肩而站。

  韓孺子在這一天裡遭遇了太多的危險,面對意外,他已經沒辦法再遵守任何人的建議行事,信任與懷疑、自私與無私……這都是遙遠的紙上談兵,他必須在極短的時間裡做出判斷,並且當機立斷。

  韓孺子向前一步,拍拍宮門郎的肩膀,示意對方轉身,然後將太祖寶劍塞到他手中,說:「花繽已有準備,奪權之計不可行。劉昆升,朕命你即刻出宮,將太祖留下的寶劍交給識劍的大臣,命他們進宮誅滅逆賊……」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來的人似乎不少,韓孺子再不猶豫,猛地一推劉昆升,大叫道:「大膽,你敢弒君?救駕,快來人救駕!」

  劉昆升接劍時就沒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被皇帝一推,更是糊塗了,向後退了兩步。

  張有才雖然聰明,這時卻不明所以,蔡興海反應快,舉起短刀,用刀背砍向劉昆升,「混帳東西,你連陛下也認不出來嗎?居然敢說他是假的!」

  劉昆升終於醒悟,將寶劍豎著插入腰帶里,算是稍稍隱藏一下,然後拔出刀,厲聲道:「大楚皇帝安穩住在內宮裡,你們三個太監竟敢冒充天子,真是膽大包天,來人,快來人啊!」

  門開了,劉昆升跌跌撞撞地往後退,雙手亂舞,手裡的刀像風車一樣旋轉。

  「嘿,小心點!」有人喝道,接住劉昆升,將他推到一邊去。

  劉昆升借勢摔倒,將寶劍壓在身下。

  十名宿衛進屋,個個刀劍出鞘,最後一個進來的正是俊陽侯花繽。

  韓孺子曾在勤政殿的寶座上特意觀察過俊陽侯,認得那張美髯垂胸的面孔,盯著他,伸開雙臂將蔡興海和張有才攔在身後。

  花繽身軀偉岸,在一群宿衛將士當中也顯得頗為高大,與皇帝對視片刻,冷冷地說:「這不是皇帝,將他們都帶走。」

  將士聽命,慢慢走向被困的三人。

  蔡興海握刀躍躍欲試,韓孺子卻示意他放下刀,向花繽道:「外戚難長久,花家是個例外,花侯何必以身犯險?」

  「別讓我堵住你的嘴。」花繽的聲音更加冰冷。

  韓孺子嘆息一聲,對蔡興海說:「算了。」

  蔡興海猶豫了一會才將短刀扔在地上。

  宿衛將士上前,刀劍指向三人,只需一聲令下,登基才幾個月的皇帝就要死在這裡。

  花繽道:「這三人是宮裡的太監,先關進值宿房,明早送回宮裡,由執事者處置。」

  花繽扭頭看向倒地的宮門郎劉昆升。

  「花將軍,是我抓住……這三個人的……哎呦。」劉昆升假裝受傷。

  花繽剛上任半天,還沒有完全掌握宿衛軍,不願多生事端,猶豫了一下,說:「很好,你立功了,我會記上的。」

  「將軍剛一到任就抓住逆賊,卑職只是奉命行事、盡職盡責而已。將軍,需要卑職跟去嗎?卑職可以指證……」

  「不用。」花繽立刻否決這個要求,「冒充天子,一看便知,用不著指證,你留下好好休息,明日去主簿處記功。」

  「是,將軍,將軍慢走,屬下……哎呦。」劉昆升又呼了一聲痛。

  花繽剛一轉身,又停下腳步問道:「只有這三人,沒有第四人嗎?」

  劉昆升這回是真不知道,愕然道:「卑職沒見著,馬上派人去查。」

  「不必,我只是隨口一問,用不著無事生非。」

  花繽等人離去,劉昆升在地上多躺了一會才爬起來,將腰刀入鞘,與寶劍重疊放置,走到門口,見到自己手下的士兵都站在外面,不知所措,冒充皇帝這種事他們聽都沒聽說過,都覺得匪夷所思。

  劉昆升一瘸一拐地走出來,皺眉道:「胖太監勁兒真大,你們接著巡視吧。」

  士兵們領命離去,劉昆升原地轉了兩圈,捂著肋下,對佐官說:「不行,我的肋骨好像折了。」

  「我去找御醫。」

  「御醫是給咱們看病的嗎?再說這大半夜的,誰肯來?我要回家,同街的冷先生跟我很熟,能幫我接骨。」

  佐官一驚,「劉大人,現在是夜裡,宮門不能開。」

  「不用開宮門,打開便門就行,哎呀,我的骨頭……」劉昆升面露痛苦之色,揮手道:「快去領鑰匙,就說外面有響動,我要查看一下。」

  佐官沒辦法,只好去找掌門令。

  掌門令是名太監,離這裡不遠,沒一會工夫親自趕來,嚴肅地說:「劉大人,你不是不懂規矩,除非有宮裡的旨意,咱們就算死在這裡,也不能隨便開門。」

  劉昆升上前一步,低聲說:「若是死在賊人之手,我也算是忠臣,斷了肋骨疼死在這裡,豈不讓人笑話?公公聽說了吧,剛才抓起三名太監,說是從宮裡偷跑出來的,其中一個人竟然還假冒當今聖上……」

  若在平時,就算是中郎將下令,也要不來開門鑰匙,劉昆升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一試,若是出不得門,他也只能對不起皇帝了。

  今晚情形特別,掌門令猶豫再三,抬高聲音說:「劉大人,是你自己要出去的,我看你受傷頗重,破一次例……」

  劉昆升連連點頭。

  劉昆升從便門出宮,也不敢騎馬,步行前進,心裡越琢磨越發現事情難辦,他只是一小小的武官,到哪才能找到一位認得太祖寶劍的大臣?而且這東西真能代替聖旨嗎?

  可他已經沒有退路,只得加快腳步,闖進茫茫黑夜。

  宿衛中郎將自有值宿之處,是一座依牆而建的三層樓,一樓存放物品,三樓瞭望,二樓是休息和處理事務的地方,此刻,二樓只有兩個人。

  韓孺子坐在唯一的椅子上,花繽對面站立,他的年紀應該不小了,穿著全套甲衣仍顯得威風凜凜。

  好一會沒人開口,最後是花繽說話,「陛下深居內宮,居然能找到高手相助,佩服佩服。」

  「你認我是陛下了?」

  花繽重重地嘆了口氣,「我不當陛下是孩子,也請陛下不要當我是傻瓜,救你的人是誰?叫出來吧。」

  韓孺子盯著花繽看了一會,「我還是不能理解,花家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追隨的究竟是誰?崔家、東海王,還是淳于梟?」

  花繽似乎不願回答問題,垂下目光,再抬起時還是開口了,「陛下想知道我效忠於誰?」

  「嗯。」

  「恐怕陛下理解不了。」

  「你剛說過不當我是小孩子。」

  「等我做過解釋之後,陛下願意告訴我那位高手是誰嗎?」

  「好。」

  花繽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停下說道:「花家在和帝時封侯,到我是第三代,在外戚家族中算是長久的,可花家從來沒有權傾朝野,跟崔家比不了,跟正在興起的上官家也比不了。當然,沒有意外的話,花家將看到這兩家衰落,與前代的外戚一個下場。」

  「這麼說,你並非為權,也不是效忠崔家和東海王。」

  「當然不是,花家雖無權勢,卻還有一股傲氣,不會向崔家低頭。」

  「那就是淳于梟了?」

  「淳于梟是名江湖騙子,常年遊說諸侯。能封王的韓氏子孫,誰沒有一點當皇帝的野心?淳于梟就靠著他們的野心生活。可這些野心都不長久,一旦發現困難太多,諸侯通常也就心灰意冷,淳于梟於是改換名姓,再去攛掇下一位諸侯。花家怎麼可能向這種人效忠?」

  韓孺子這回真是想不透了,「那你……是要報私仇嗎?」

  「陛下猜到一點。陛下對花家了解多少?」

  「我只知道……」韓孺子搖搖頭,他了解的那點事花繽剛剛說過:和帝時的外戚,封侯三代。

  「花家以俠聞名天下,『俊侯丑王布衣譚,名揚天下不虛傳』,俊侯就是花家,排在最前。」

  韓孺子忍住沒問「丑王」和「布衣譚」是誰,「令公子花虎王曾經仗義助我。」

  「那不算俠義之舉,我兒子只是配合東海王演戲而已。花家的俠名在和帝時就有了,和帝不肯給予花家直接的權勢,卻給予我們求情的權力,無論是誰、無論多大罪過,只要花家開口,至少能免去死罪。當然,花家也有分寸,從不為謀逆者求情。」

  韓孺子嗯了一聲,沒明白花家的怨氣從何而來。

  「武帝繼位,花家的特權得以保留,大概堅持了二十年吧,等我襲承俊陽侯的時候,這項特權沒那麼好用了。後來武帝決定清除天下豪傑,許多英雄好漢向我求助,我儘量滿足,幾次闖進皇宮與武帝理論,那的確讓花家的俠名更加響亮,可是我能保住的人寥寥無幾。『俊侯丑王布衣譚』,俊陽侯的俠名已經是虛傳了。」

  韓孺子越聽越困惑,「你為……江湖好漢報仇?可武帝已經駕崩好幾年了。」

  花繽臉上突現怒容,厲聲道:「我為自己報仇、為花家的俠名報仇,不管誰成誰敗、誰當皇帝,我要讓天下人知道,俊陽侯絕非貪生怕死之輩,承諾過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你承諾了什麼?」

  「為那些被武帝殺死的豪傑正名。」花繽雙手拍了三下,從外面走進三個人,其中一位是鬼手桂月華,右臂纏著布條,隱約有血跡滲出。

  「請陛下遵守承諾,向我說實話吧。」

  韓孺子搖搖頭,「抱歉,我對那個人的承諾在先,一個字也不能泄露。不過我可以頒布一道聖旨,為武帝以來被殺死的豪傑正名。」

  韓孺子不知道皇帝的承諾是否還有用,他只希望能堅持到天亮,希望剛剛認識的宮門郎能夠不負所托。

  大臣們向皇帝效忠的「慣例」成了他唯一的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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