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齋戒

  整整九天,韓孺子的生活一成不變:日出之前起床,由一隊宮女和太監排隊給他穿衣戴帽,然後前往另一間屋子,由另外幾名太監、宮女脫掉衣裳,入桶沐浴,一刻鐘之後換上一套新衣帽,轉移到一間窗明几淨的小室,跪坐在蒲團上,盯著開國太祖留下的衣冠,直到午後才能吃第一頓飯,端茶捧盤的侍者有十幾名,食物卻只有米粥和一點醃菜。

  這樣的生活被稱為齋戒。

  嚴格來說,韓孺子還不是大楚皇帝,他已在太廟裡被引見給列祖列宗,可還要經過一系列的儀式才能面見滿朝文武,整個過程經過大幅度精簡之後,仍然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才能完成。

  皇宮內外、朝廷上下全都為登基一事忙碌起來,只有韓孺子清閒無事,每日跪坐在靜室里,肚子裡咕咕叫,一遍遍查數太祖衣冠上有幾個蟲眼,要不然就是欣賞牆上的壁畫,沒人向他講解畫中的內容,他猜想這是太祖爭奪天下時的歷次戰鬥。

  濃墨重彩的畫面看上去並不慘烈,太祖的軍隊總能取得一邊倒的大勝,敵人或是屍橫遍野,或是俯首稱臣,太祖騎在白馬上,體型比其他人要大得多,一身的英武之氣。

  閒極無聊的韓孺子開始給這些壁畫編故事,漸漸地居然品出一些滋味來,以至於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去靜室中齋戒,他寧願在這裡獨坐,也不想面對那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自從離開太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楊奉、東海王、皇太妃這些人,不同的太監與宮女換來換去,做的事情卻全都一樣,除了必要的幾句話,他們總是低眉順目,刻意忽略新皇帝,好像在給一個會動的木偶服務。

  韓孺子的確跟木偶沒有多少差異,唯有在心裡才能跟隨開國太祖在沙場上縱橫馳騁。

  第十天,靜室中的韓孺子終於迎來一名同伴。

  在兩名太監的陪同下,東海王走進靜室,面沉似水,生硬地跪下,低下頭,說:「臣參見陛下。」

  韓孺子剛要起身,跟在東海王身後的太監景耀上前半步,說:「陛下勿動,這裡是太祖衣冠室,君臣之禮不可省。」

  韓孺子沒動,這些天來他已經習慣了萬事由他人操持,所以也不開口,過了一會,景耀替皇帝說:「東海王平身。」

  東海王站起身,頭垂得更低了。

  另一名太監躬身前行,在皇帝右後方擺了一張蒲團,小步退出靜室,景耀道:「皇太后懿旨,東海王即日起隨侍陛下左右。請陛下專心齋戒,明日起上午觀看禮部演禮,下午齋戒。」說罷,也退下了。

  韓孺子在蒲團上調整姿勢,繼續面對太祖衣冠沉思默想,這回卻沒法再對著壁畫編故事了,身邊多了一個人,他總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能會被偷走。東海王就在他斜後方,跪在那裡也不老實,衣物與蒲團摩擦,發出窸窣的聲響,嘴裡一會輕咳,一會嘆氣。

  韓孺子扭過頭,衝著自己的兄弟笑了一下。

  東海王一愣,身子前傾,雙手撐地,這不是下跪,而是為了靠近對方,傳達嗓子眼裡發出的聲音,「別得意,你不是真皇帝,只是假皇帝。」

  「我知道。」韓孺子說出十天來的第一句話。

  東海王又是一愣,然後臉上露出一絲鄙夷,「你知道什麼?你以為真假皇帝是鬧著玩嗎?那是要……」他不說下去了。

  韓孺子轉過身,看著太祖衣冠,他知道自己是個傀儡,而且是個不得長久的傀儡,可是這件事不足為外人道,除了楊奉。

  楊奉已經十天沒出現了,他好像放棄了新皇帝,甚至故意躲避他,韓孺子覺得自己在太廟裡的那句實話可能將太監嚇到了。

  「別人都以為你老實,只有我知道你是假裝的,但是沒用,你就算再聰明一百倍,困在皇宮裡也是……瓮中之鱉。」東海王咧嘴笑了,皇宮裡有許多讓他害怕的人,其中絕不包括即將正式登基的新皇帝。

  「瞧太祖的冠冕。」韓孺子說,好不容易有了一名同伴,他希望能多聊兩句。

  「有什麼可瞧的,我早就見過了,我還知道它的來歷呢:人人都說冠冕是上古傳下來的,歷經五朝,到現在有一千多年了,其實只有幾顆寶珠可能有這麼久的歷史,其它部位早就換新了,據我所知,武帝的時候就換過至少七顆寶珠。」

  「你知道得真多。」韓孺子由衷地說。

  「嘿,這都是皇子必須了解的常識。太祖冠冕你只能在正式登基的時候戴一次,再後就只有及冠、大婚和冊封太子時還能再戴幾次,沒什麼好玩的,那東西是個累贅。」東海王目不轉睛地望著冠冕,甚至想要站起來摸摸它。

  太祖留下的遺物不少,除了冠冕,還有龍袍、靴子、寶劍、如意、馬鞭、玉佩等物,這些東西都太陳舊了,經不起折騰,唯有冠冕偶爾還能拿出來用用。

  「皇帝和這冠冕一樣,備受敬仰,卻毫無用處。」韓孺子在靜室里待得久了,對這些舊衣物生出一點感情。

  「哈!」東海王放肆地嘲笑,室外響起太監的咳嗽聲,他急忙跪好,等了好長一會才低聲道:「沒錯,你們都只是偶爾有用,冠冕用完之後還能送回靜室,你可沒這麼好的待遇。要是換成我當皇帝,絕不會落到這種境地。跟我說句實話,你不怕嗎?」

  「怕,可是怕有什麼用?」韓孺子的目光轉向架子上的寶劍,太祖曾經用它斬殺過不少敵人吧,現在卻只能留在劍鞘里,一塵不染,一無用處。

  東海王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門口,悄悄走到韓孺子身後,「既然這樣,乾脆讓我提前送你上路吧,你不用再害怕,我也能早些得償所願。」

  東海王的聲音聽上去不像是在開玩笑,韓孺子卻不害怕他,也不回頭,仍然盯著寶劍,「我以為咱們應該是一夥的。」

  「所以你把我留在宮內當你的侍從?」東海王咬牙切齒。

  「這是你的主意。」

  「我的主意?」

  「你說過,等你當皇帝之後就要把我殺死,或者留在身邊。我不想殺死你,所以把你留下。」

  東海王第三次發愣,他的確說過類似的話,沒想到韓孺子記在心裡,反過來用在他身上,「別臭美了,你以為自己是真皇帝嗎?你的話根本沒人聽,我留下是因為太后想利用我要挾崔家。」

  東海王聲音中滿是恨意,相比韓孺子,他更痛恨在背後操縱一切的皇太后。

  「所以咱們應該是一夥的。」

  「嘿,你們王家無權無勢,所以想拿我們崔家當靠山吧,我才不上當……除非你肯將皇位讓給我。」

  「我本來就沒想當這個皇帝,隨時都可以讓給你。」

  「不對,是『還』給我。」

  「好,還給你。」

  外面有腳步走動聲,東海王立刻退回原處,等到外面恢復安靜之後,韓孺子說:「你跟崔家有聯繫嗎?」

  「沒有,他們看得很緊,景耀這個老混蛋,他把我騙進皇宮,現在卻成了我的看守。但這只是暫時情況,母親和舅舅肯定會找到辦法給我送信。」

  「你……見過楊奉嗎?」韓孺子問。

  「中常侍楊奉?見過一次,從我面前跑過去,居然沒有請安……你不會對他抱有什麼期望吧?我在宮裡聽說過一些消息,就是他跟大臣談判,將你扶上皇位、送入火坑,他現在可是太后的心腹寵臣,以後殺你的人肯定也是他,真的,他長著一副弒君的面孔,我若是當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除掉。」

  韓孺子猜不透楊奉的底細,可是那個太監留給他的印象實在太深了,如果只能選一個人成為「同夥」,他寧願是楊奉。

  東海王對皇帝的最後一點敬畏消失了,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計劃,「你把皇位還給我,這叫禪讓,從前有過這種事,到時候就說你身染惡疾,無法執行帝王之責,這很簡單,難的是怎麼能扳倒太后……真是奇怪,有件事我一直沒弄明白,舅舅為什麼同意將南軍大司馬的印綬交給上官家的人呢?那可是京城的一半軍隊啊。而且做出如此之大的讓步之後,居然沒讓我當上皇帝,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他的聲音太大了些,房門打開,景耀那張麵團似的白臉探了進來,「太祖在看著呢。」老太監的身姿與神情畢恭畢敬,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

  房門慢慢關上,東海王從嗓子眼裡擠出聲音,「景耀也是奸臣,師傅說得沒錯,太監都是奸臣。」

  韓孺子不知道誰是奸臣、誰是忠臣,只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沒有奇蹟發生的話,他永遠也見不到母親了。

  他扭頭又看了一眼東海王,心裡很清楚,就憑他們兩個剛過十三歲的少年,除了互訴苦惱,在皇宮裡寸步難行,別的事情什麼也做不成。

  東海王則要自信得多,突然從後面爬過來,他太興奮了,差點將韓孺子撞倒,「我有辦法對付太后了!而且非常快,明天就能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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