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子晰端坐在書房中,桌上乾乾淨淨,筆墨紙硯各在其位,公文都已裝箱,整齊地靠牆碼放。
南直勁敲門進來,掃了一眼潔淨的屋子,來到瞿子晰面前,雙手捧上一疊紙,躬身道:「瞿大人,國相府送來的新報告。」
瞿子晰點下頭,示意南直勁將報告放在桌上,拿起掃了一眼。
燕康派出去的斥候回報,樓船將軍黃普公確已投敵,不僅如此,還派人給楚軍戰船上射過來一封信,信的內容附後。
南直勁解釋道:「信是副本,原件在國相府,大人可以派人隨時查看。」
瞿子晰又點下頭,草草瀏覽一遍信的內容,通篇是黃普公向皇帝表示歉意,聲稱自己不得不降,無顏見駕,絕不會與大楚為敵,從此遠遁海上,云云。
瞿子晰將報告推到一邊,不怎麼感興趣,反而盯著南直勁,好像真正的信息都在這位老吏的臉上。
南直勁略顯困惑,回視右巡御史,半晌方道:「大人……有何吩咐?」
瞿子晰等了一會才開口,「南大人有過這種經歷嗎?好事接二連三發生在自己身上,運氣好得就像是在做夢。」
南直勁微笑道:「運氣無常,唯有德者受其青睞,大人有德,卑職無德,運氣向來一般。」
「未必,其人無德而運氣極佳者,比比皆是,有德者卻可能終生困苦潦倒。」
「大人之見高深,卑職難解。」南直勁當然不敢與右巡御史爭辯。
瞿子晰卻抓住這個話題不放,「運氣無常,可能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可是能否承受得起,卻是另一回事。許多人貧賤之時其行堪稱表率,一朝富貴,即變得粗蠢不堪。」
「是,大人肯定能承受得起。」
「呵呵,我希望如此,可事實上,我花了整整一天才擺脫掉一個可笑的想法。」
「什麼可笑想法?」南直勁不得不接話。
「以為好運就該降在我頭上。」
「不應該嗎?」
瞿子晰搖搖頭,「一次還說得過去,兩次就有點奇怪了,三次?而且還都是主動送上門的,就不得不小心應對了。」
「抱歉,卑職不擅長猜謎,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我來東海國已久,事情遲遲沒有進展,就在陛下即將駕到的時候,突然間,所有難題都得到了解決。」瞿子晰掃了一眼桌上的報告,輕笑一聲,「黃普公有了確切下落,陷害他的人暴露在我的眼前,就連新來的巡狩前驅使者,也給我送來一份『禮物』,胡鬧一番,讓我這個言官有事可做。」
「這都是好事,有何可疑?」
「是好事,但是來得太集中,而且太緊迫,『運氣』落在我頭上,卻不想讓我看得太清楚。」
「既然是運氣,往往如此。」
瞿子晰盯著南直勁,「我只要真相,不要運氣。」
「當然,御史台的職責之一就是查找真相,大人打算從何處著手?」
瞿子晰抬手指指南直勁。
「我?」南直勁面露驚訝,「卑職只是大人手下的一名小小御史……」
「關於你的傳言可不少,我不是太相信,大楚朝廷文武百官,怎麼可能受一名小小的中書舍人操縱?在東海國,我有點信了。」
「大人何出此言?」南直勁笑了,「卑職若有這等本事,何至於得罪陛下,由中書省調任御史台?」
瞿子晰冷冷地說:「後天陛下駕到,你以為我會隨便交一份奏章應付了事嗎?黃普公根本沒有投敵的理由,就算投降,也用不著計算好時間,非等到現在才送來這樣一封信。東海國都尉陸大鵬也不是什麼替死鬼,這種把戲騙不了誰,燕康才是。陛下早已厭惡燕家,將罪名栽給燕康,正好讓陛下滿意。還有那個王平洋,如果沒有意外,陛下肯定不太喜歡此人。」
南直勁沒有應聲。
「說白了,所有這些安排都是在討好陛下,讓陛下安心,將目光轉開。南大人威風不減,仍然能猜到陛下的喜好,比我這個『帝師』強多了。」
南直勁仍然不肯應聲。
「我只納悶一件事,為什麼選中我?彈劾燕康和王平洋是兩件大功,朝中有的是官員,南大人不交給『自己人』,偏偏將『運氣』送到我頭上,為什麼?」
南直勁深吸一口氣,「朝中官員雖多,唯有瞿大人尚能得到陛下的一些信任。」
「嘿,既然如此,當初又為何推我去見駕?」瞿子晰也不笨,事後明白過來,當初皇帝屏退趙若素,正在氣頭上時,自己去見駕實在是個錯誤,也是宰相等人對自己使的手段。
「當時比較慌亂,沒想那麼多。」
瞿子晰冷笑一聲,「黃普公究竟是怎麼回事?是死是活?是否投敵?來信是真是假?」
「大人真想知道?」
「或者對我說,或者對陛下說。」瞿子晰頓了頓,「或者對刑吏說,你既有『吏首』之稱,也不知他們是否會對你手下留情。」
南直勁長嘆一聲,「『吏首』如賊,一旦人人皆知其為賊,還如何盜竊?朝中並沒有真正的吏首,我不過是在中書省任職久了,看得通透一些,不忍看到陛下與臣子彼此猜疑、互相爭鬥,所以在中間彌合一下。可惜事與願違,我做得越多,陛下與臣子的隔閡越深。」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南直勁,你越界了。」
南直勁躬身行禮,「卑職認罪,願向大人交待一切真相。」
瞿子晰有點意外,這位老吏表現得太鎮定了,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刻。
「先說黃普公。」
「黃普公是死是活、是否投敵,我不知道,也不關心,但燕康不是替死鬼,的確是他向海盜泄露了作戰書,將黃普公引入陷阱。也是他一手策劃,要將罪名栽給都尉陸大鵬。」
「向我告密的趙豪受誰指使?」
「兵部張侍郎了解燕康的計劃,找到陸大鵬,勸說他反戈一擊,趙豪是陸大鵬找到的。」
張擎與燕康一直表現得非常友好,居然在背後使陰招。
「張侍郎與燕家有仇?」
「無仇,他是為兵部做事。」
瞿子晰心中一震,這可不是他預料到的事情,「繼續說。」
「我得到消息,待海戰結束之後,陛下極可能任命黃普公為南軍大司馬,對兵部來說,這是一場災難。」
「為什麼?黃普公不會打仗嗎?」
「與打仗無關,是出身。」
瞿子晰一愣,沒太明白,「就因為黃普公當過海盜?」
「這的確是個問題,但不嚴重,軍中有不少草莽出身的人,最後稱將封侯,可黃普公不同,他不是真正的將士。」
瞿子晰又是一愣,隨後明白過來,「黃普公是陛下一手提拔的將軍,與兵部無關。」
「如果只是提拔他當將軍也就算了,南軍?那可是大楚最重要的一支精銳之師,黃普公一旦掌軍,不受兵部節制,不聽大將軍府調令,只服從陛下一人之旨。瞿大人,您也是朝中大臣,應當明白這其中的危險。」
「兵部不希望陛下掌軍?」
「陛下應當掌控朝廷,由朝廷掌軍、治民,這在歷朝歷代都是太平之根基,以陛下之英明神武,一旦大權在握,必將為所欲為,瞿大人……」
「夠了,陛下也不是第一次提拔官員,我也是陛下提拔的,還有北軍的柴將軍、西域的鄧將軍。」
「不同,柴將軍世家出身,鄧將軍乃鄧遼之後,大人是前科狀元,從一開始就是朝廷的一部分,無論如何,知禮儀、懂規矩,明白各部司的重要。像黃普公這種人,只該做一員猛將,衝鋒在前,憑此建功立業、封侯拜將皆可,唯獨不能掌控一軍。」
「你們擔心他會背叛?」
「恰恰相反,我擔心他太忠誠,陛下或有萬一,黃普公到時候怎麼辦?他不受朝廷節制,偏偏手握京城重軍,此時不除,將來必是大患。」
「黃普公年長,怎麼可能……死在後面?」
「萬一。而且陛下一旦發現獨掌南軍的好處,就會有第二、第三個黃普公。」
瞿子晰沉吟良久,雖然不認可南直勁的做法,卻有些理解他的意思,「兵部對黃將軍做了什麼?」
「什麼也沒做,只是默許燕康動手腳,可陛下的反應比預想得要激烈,兵部希望能夠置身事外,只好犧牲燕國相。」
「兵部不怕燕康反咬一口嗎?」
「燕康沒有證據,兵部從來沒在公文中留下任何痕跡。」
瞿子晰再度沉思,然後問道:「王平洋又是怎麼回事?為何要攛掇他來我這裡胡鬧?」
「一是讓瞿大人更能取信於陛下,二是預防一下。」
「預防什麼?」
「預防宮中干政,大楚剛擺脫一位太后,不能再迎來另一位。」
瞿子晰站起身,「你以為我會聽憑擺布,全按你的計劃行事?」
南直勁跪下,先磕一個頭,隨後挺身道:「吏首如賊,我就是已經暴露行跡的賊,再無價值,請瞿大人據實相告,將我送給陛下處置,只希望瞿大人有朝一日成為百官之首以後,能夠維護朝廷,保住大楚江山。」
瞿子晰大吃一驚,這才明白,連南直勁本人,也是送上門來的「運氣」。
「你只是一名吏員,為什麼?究竟為什麼?」
南直勁微微一笑,有些事情連大儒也理解不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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