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終於同意皇帝再度巡狩,但是對目的地提出要求:南方時值盛夏,地方卑濕,瘴氣濃重,皇帝不該去;北方臨近匈奴,駐軍不足以抵擋,皇帝不能去;東方尚有戰事,而且皇帝上次巡狩已經走過一次,所以不必去。
只剩下西方。
京城地處關中,西邊儘是重巒疊嶂,繞行西北,可至玉關門,再往西就是無邊無際的沙漠,對面是西域。
邊疆並無大事,玉門關皇帝也不宜去。
禮部最終解決了這個難題,離京城不到二百里,群山之中有一座祭天之壇,據史書記載,此壇由遠古時期的先民建立,香火綿延近千年,到了前朝才被捨棄,本朝撥亂反正,正適合重建祭壇。
天子巡狩必祭天,相距又不是很遠,大臣們都支持禮部的建議。
韓孺子同意了,也要藉此檢驗一下自己的隨行隊伍,他宣布只帶三千人,一千宿衛軍、一千北軍或南軍、一千混從,後者包括勛貴侍從、宮中奴僕、隨行官員等人。
這個規模實在太小了,有損天子威嚴,大臣們再度掀起反對聲浪,韓孺子一一反駁,並且改變主意,不去西邊祭天了,要來一次行走天下的巡狩,先去北方,再去東方,等天冷的時候南下,明年春天返京。
大臣們焦頭爛額,只好同意縮減隨行規模,換取皇帝放棄遠行計劃。
八月中旬,天高氣爽的一天,韓孺子終於開始他的第二次巡狩。
韓孺子要求所有人騎馬,連隨行的嬪妃、宮女也不例外。
淑妃鄧芸一直聲稱自己騎術精湛,事實證明她誇張了,雖然出身武將之家,但她也是侯門之女,生活與普通的勛貴女兒沒有多大區別,的確會騎馬,卻稱不上精湛,騎在最馴服的馬上,雙手緊緊握著韁繩,仍有好幾次差點掉下來。
第一天行程結束,鄧芸累得花容失色,進了帳篷倒下便睡,連飯都不吃,隨行宮女為她換衣、洗腳,她也不動。
韓孺子冷眼旁觀,倒要看看鄧芸能跟多久。
第二天紮營,鄧芸更加憔悴,但是堅持來陪皇帝用膳。
「原來行軍這麼辛苦。」
「這支隊伍還是過於臃腫,無用之人太多,行軍速度已經很慢了。」韓孺子說,行軍途中當然沒有那麼多的美味佳肴,但是酒肉俱全,菜樣不少。
鄧芸敬酒,笑道:「那我就放心了,『無用之人太多』,不在乎有我一個,看來我沒拖後腿,請陛下滿飲此杯。」
想讓淑妃知難而退是不可能的,韓孺子只好笑著喝了一口酒。
第三天,巡狩隊伍到達出行的第一座縣城。
韓孺子早已頒旨,要求沿途官府一切從簡,不得在接待皇帝時大操大辦,根據他的經驗,很可能會有官員違旨,他已做好準備,要拿第一個不識趣的官員開刀。
結果出乎意料,縣令完全做到了皇帝的要求:營地安排在城外,只做了最基本的平整,沒有任何討好皇帝的花樣。
這麼實在的官員比較少見,韓孺子本想單獨召見此官,卻從隨行諸人口中得知,安排這一切的並非縣令,而是皇帝隊伍中的一名侍從。
巡狩的路線、行程早已安排妥當,一批官員跑在隊伍前面,確保所有安排井然有序,其中一人並無官職,說話卻極具分量,因為他是皇帝的親戚。
王平洋是慈寧太后的遠親,算是皇帝的表兄,二十幾歲,讀過書,考中過秀才,是王家少有的識文斷字之人。
慈寧太后指定王平洋跟隨皇帝,韓孺子身邊侍從眾多,一直沒注意到這位遠親,聽說是他安排接待事宜,當晚召見。
王平洋相貌英俊,行禮時中規中矩。
韓孺子打量了幾眼,說:「你隨朕舅氏一家進京的嗎?為何朕對你沒有印象?」
韓孺子對人臉的記憶力很強,幾次家宴的場景如在眼前,其中肯定沒有這個人。
王平洋回道:「微臣家父早年搬離故鄉,遷至臨淄城,與家族聯繫較少,太后尋親之時,我們沒有隨行來京。後來大舅向太后提起我們這一支,太后開恩,傳令微臣一家進京,這是今年春天的事情,陛下事務繁忙,可能忽略了此事。」
「嗯,朕記起來了,是有這麼回事。」韓孺子有點印象。
王家人都是鄉農,一時半會沒有可用之人,慈寧太后仍覺勢單力薄,於是又找來一些遠親,給予重賞,但是沒有求官,韓孺子也就沒有太在意。
「你做得很好。你叫『王平洋』,這不是本名吧?」韓孺子覺得「平洋」二字頗有意味,似乎專為平定東海而起。
王平洋回道:「陛下看得真准,這是進京之前家父替微臣改的名字,陛下若是不喜歡,微臣立刻改回去。」
「不必。」韓孺子聊了幾句,勉勵一番,派人送走王平洋。
張有才送人,回來之後欲言又止。
韓孺子正在低頭看一份奏章,餘光看到張有才,「有話就說。」
張有才笑道:「陛下不太喜歡這位親戚吧?」
韓孺子抬起頭,略感驚訝,「為什麼這麼說?」
張有才撓撓頭不清,跟隨陛下久了,連想法都跟陛下一樣了,不用想就知道陛下喜歡誰、不喜歡誰。」
韓孺子啞然,他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沒想到卻被一名太監看得清清楚楚。
張有才輕輕一拍腦門,「我明白了,陛下對欣賞之人必談細節,對不太喜歡的人,則只是閒談,雖有誇讚,但都不是很具體。」
韓孺子大笑,「對外你可得把嘴閉嚴了。」
「那是當然,只要事關陛下,半個字我也不會說,打死也不說。」張有才將嘴緊閉。
韓孺子想了一會,「王平洋說是讀書人,但我覺得他更像經商之人,有那麼一點……油滑。」
王平洋表現得其實非常穩重,韓孺子只是憑感覺做出這樣的判斷,若不是張有才先提起,他不會對任何人說。
「還真讓陛下說准了!」張有才吃驚地說。
「你認得王平洋?」
張有才搖頭,「我去慈寧宮接大皇子的時候聽說的,王平洋的確讀過書,考中過秀才,然後跟著父親經商去了,在臨淄城的買賣不小,與鄉下斷了聯繫,後來不知怎麼又聯繫上了大舅,也入了外戚的籍。」
韓孺子點點頭,一下子明白了,王平洋敢於做事並非本人優秀,而是得到慈寧太后的授意。
母親總是不放心自己,總想壯大王家,韓孺子很無奈。
不到二百里的行程,走了整整七天。
前方修了一條小路,直通山頂,祭天要用木柴,韓孺子下令,隨行官員與侍從每人拾柴一根,送至山上,以表誠意。
次日一早,韓孺子只帶少量隨從登山,走走停停,黃昏時方到山頂,祭天的木柴已經堆好,中間夾雜著大量油脂,以助燃燒。
皇帝親筆寫下密祝之文,放到柴堆里,祈禱上天護佑。
隨後皇帝退至百步之外,在臨時軍帳里休息,子夜時分,經過一系列儀式之後,射出一支火箭,點燃柴堆,火光沖霄,向上天發出信息。
皇帝退至半山處的一座平台上,遠觀火光,進行接下來的一系列儀式,直到四更以後才告結束。
跟隨皇帝登山的人只有三十幾名,其他人要麼留在山下,要麼圍守各方,以防閒人衝撞。儀式結束之後,隨行人等再往山下退卻,只留皇帝一人在平台上默禱。
要等天亮之後皇帝才能下山。
韓孺子向上天祈禱了許多事情,也詢問了許多事情,但是都沒有得到回答,火焰里沒信息,他也沒有突然進入夢境,見到種種奇蹟。
天亮前的一段時間裡,韓孺子望向東方,他已經遠離京城、遠離朝廷,稍微自由了一些,可是能做的事情卻更少了,脫離宰相與百官,皇帝就只是一支三千人隊伍的首領,對天下所能施加的影響微乎其微。
清晨時分,韓孺子向遠處的隨從招手,只有張有才明白皇帝的意思,攔住眾人,對趙若素說:「陛下請你過去。」
趙若素很意外,但還是領命上山。
朝陽初升,韓孺子贊道:「果然是江山如畫。」
「是啊。」趙若素不太會說奉承話,隨口應道,也向遠方望去,除了朝陽艷麗,瞧不出特別之處。
韓孺子轉向趙若素,在這裡,皇帝影響不了天下,卻能影響身邊人,而且不用擔心消息泄露,起碼不會泄露得那麼快。
「應當從何說起呢?」
「微臣不明白……」趙若素越發疑惑。
「你一直與中書省保持聯繫,還是後來改變了主意?」
趙若素臉色驟變,掀開袍子就要下跪。
韓孺子揮手制止,「這裡是祭天之所,朕非皇帝,你非臣子,可以暢所欲言,而且你也不用擔心,朝廷運轉良好,朕無意報復。」
趙若素是個極沉穩之人,這時臉上卻是變顏變色,良久方道:「微臣離開中書省時,真心要為陛下效勞,此心迄今未改,只是……只是……陛下的一些做法過頭了,微臣希望……」
「希望糾正朕的這些做法,但是又沒法直白地說出來,只好藉助中書省與整個朝廷的力量,是不是?」
趙若素點點頭。
「告訴朕,你心目中的皇帝是什麼樣子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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