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許多聲名顯赫的人物一樣,傳言聽得多了,真正見面時不免會覺得失望,韓孺子對欒半雄就有這樣的感覺。~中文~小說。
在他的先入之見里,欒半雄應該是一個十分高大的壯漢,坐著就和別人站著差不多一樣高,神情兇悍,令人不敢直視,即使被俘,也像是一頭掉入陷阱的猛獸,只要還有一絲力氣,就不肯屈服。
這樣的一個人才值得皇帝接見。
可是被帶到帳中的犯人卻讓韓孺子大失所望。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身材不高不矮,肩膀倒是寬厚,年輕時估計很強壯,現在卻被一身贅肉所累,顯得浮腫,貌不驚人,倒還鎮定,進帳之後冷冷地打量皇帝。
欒半雄脖子、手、腳戴著枷鎖,被押送的衛兵推了一下,不肯跪下,兩名衛兵齊推,還是不跪。
韓孺子示意不必勉強,金純忠命令衛兵退下。
一共四名衛兵,退後兩步,仍然盯著犯人,帳中還有四名侍衛守在左右,另有兩名太監護在皇帝身邊,帳外還有更多士兵,一聲令下就能進帳救駕。
金純忠側身站在皇帝與犯人之間,正要開口審問,欒半雄自己先說話了,「你和我想像得不一樣,令人失望。」
韓孺子忍不住笑了一聲,這正是他的感受,「彼此彼此。朕在你的想像中是什麼樣子?」
欒半雄目光移動,四處看了一遍,同時說道:「聽說皇帝最受冒險,膽子奇大,數次出生入死,我以為該是怎樣的一名奇男子,今日一見,不過是一名還沒長大的孩子,離開這些士兵,你什麼都不是。百聞不如一見,一見又不如百聞,江湖傳言多有不實之處。」
「閣下常在江湖,今天才發現這個問題嗎?」韓孺子並未動怒。
欒半雄扭了扭套在枷鎖中的脖子,好讓自己舒服一點,然後定睛看向皇帝,「本來你是打不過我的。」
「嗯。」韓孺子示意帳中其他人不要干涉,他倒要聽聽一名強盜頭子的看法。
「本來我們應該撤往海上,雲夢澤地勢險惡,官兵在裡面支撐不了多久,等官兵一撤,我們再回家重操舊業。雲夢澤屬於我們,只有我們能在那種地方活下去。都是因為楊奉,我才會上當,沒有及時撤離。」
前方的戰鬥情形由軍吏詳細記錄,送往兵部,再轉交至皇帝面前,文官卓如鶴也按規矩定時呈送公文,唯有楊奉那邊,只是偶爾寫來一封信,將進展說得清楚,對其中的細節卻從不多寫。
韓孺子微笑道:「鬥勇,閣下敗給朝廷軍隊,鬥智,閣下輸給了楊奉,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欒半雄長嘆一聲,「淳于梟真是沒用,還以為有它相助,鬥智時必不會輸給任何人,結果全是騙人。」
「淳于梟在你身邊?」韓孺子感到驚訝,雲夢澤眾寨皆破,淳于梟斷無逃亡之理,可是在兵部轉送的公文中,卻從來沒見過有關此人的記載,只有楊奉說過他即將拿獲淳于梟。
欒半雄點頭,「它不在我身邊,在我身上,被官兵拿走了。」
韓孺子莫名其妙,金純忠路上已經審問過一次,小聲提示道:「淳于梟是一本書。」
欒半雄大笑數聲,「當然是一本書,專記奇謀妙計,唉,我被此書所誤,讀書果然害人。」
「書呢?」韓孺子問。
「被楊公拿走了。」金純忠代為回答。
雖然相隔遙遠,韓孺子卻立刻明白了楊奉的用意,「有書就有寫書之人,楊公在找這個人。」
欒半雄冷笑,隨後大笑,「沒錯,有書就有寫書之人,這是最正常的想法,所以楊奉要循書找人,最後落入陷阱。我為書所害,可是也能用書害人!」
韓孺子一驚,隨後安下心,「小瞧楊公是你犯下的大錯,還要一錯再錯?他不會掉入任何人的陷阱,很快就會返京,親自審問你,朕會將你的命留到那個時候。」
欒半雄突然變得面目猙獰,「老子不用你留命,狗皇帝,快殺了我吧,無論生死,我欒半雄都是好漢一條!」
這樣的欒半雄才有幾分符合想像,韓孺子不由得微微一笑,向帳中眾人點頭,「所謂大盜豪傑不過如此,一朝戰敗,求死不求生,自以為勇敢,卻不知求死難,求生更難。」隨後又向犯人道:「欒半雄,大楚怎麼得罪你了?你非要刺駕、造反,甚至與外族勾結?」
在兵部轉送的公文里,有這方面的內容,韓孺子卻想聽聽欒半雄親口所言。
欒半雄的神情慢慢恢復正常,這是他離皇帝最近的一次,可是受枷鎖束縛,身邊沒有兄弟與手下相助,這也是他離皇帝最遠的時刻,再無法靠近一步。
「報仇。」欒半雄傲然回道,頭顱揚起,「武帝殺了那麼多英雄豪傑,自以為是皇帝,就不會遭到反抗,我要證明他是錯的。雲夢澤一敗塗地,但我們畢竟樹立了一個榜樣,告訴天下人,皇帝根本不是什麼『天子』,只是一個普通人,甚至是一個孩子,誰都能殺死他。」
欒半雄舔了舔嘴唇,目露凶光,似乎要撲上去撕咬皇帝,衛兵與侍衛立刻人人握刀。
欒半雄沒有移動腳步,他的腳踝上也套著鎖鏈,邁不開大步。
「你逃過一劫,狗皇帝,可是不能總這麼幸運,雲夢澤敗了,今後還會有其他人效仿我們,總有一次,有人能斬下你的狗頭!」
欒半雄的說法與公文里差不多,只是多了幾個「狗」字,執筆寫公文者想必是給刪去了。
「朕的頭顱就在這裡。」韓孺子平靜地說,「朕能保住頭顱靠的不只是運氣。帶下去吧。」
韓孺子覺得沒必要再問下去,兵部、刑部阻止皇帝見犯人或許才是更正確的做法。
士兵押著犯人出帳,欒半雄在外面突然又吼了一聲,「皇帝也是人,你逃不過去!」
金純忠留在帳內,說:「狂人一個,口無遮攔,陛下還要再審嗎?」
韓孺子搖搖頭,「儘快押進城吧。」
「是,陛下。」
韓孺子沉吟片刻,「關於淳于梟,你相信多少?」
金純忠仔細想了一會,「微臣對淳于梟了解不多,只聽說他是望氣者,似乎許多地方都有他的身影出沒,最後卻都證明並非本人。欒半雄聲稱淳于梟是本書,倒是很可能,等楊公帶回書,就知究竟了。」
「朕見過望氣者,他們的手段全在四個字上順勢而為,欒半雄或許也是這四字的受害者。你也回京吧,再去審問聖軍師。」
「是,陛下。」金純忠等了一會,問道:「要提醒楊公嗎?」
韓孺子搖搖頭,「欒半雄敢說出實情,意味著提醒已經來不及了,楊公絕不會輕易上鉤。」
韓孺子相信楊奉,追捕望氣者這麼久,楊奉比任何人都熟知他們的手段。
金純忠再不多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匈奴那邊回信了,說是大楚要小心提防,神鬼大單于的大軍總是跟在使者身後,要不了多久就會殺到。」
金純忠自己對這種話都不太相信,隔著西域與草原,任何一支軍隊都不可能從萬里以外突然殺到楚界。
「兵來將擋。」韓孺子也沒特別當真,最近從西域傳來的消息比較多,甚至有王公貴族和商人從極西之地逃亡過來,眾口一詞,都說神鬼大單于的確征服了極其廣大的領土,但是只要他和軍隊一離開,被征服地往往發生叛亂,他正忙於四處平亂,沒有餘力東征大楚。
金純忠退出帳篷,立即帶著欒半雄前往京城,明天就能將重犯交給刑部,剩下的事情就簡單了,匪首不會得到寬赦,將被當眾處斬,頭顱在城門上懸掛數日。
韓孺子意興闌珊,於是傳旨,「弟子軍」照常演練狩獵,皇帝次日再去檢視,狩獵將持續五天,皇帝不必每天都參加。
崔騰在門口探頭探腦,韓孺子喝道:「進來。」
崔騰一溜煙跑進來,笑道:「我看到欒半雄了,沒啥了不起嘛,還以為他有三頭六臂呢。半雄,嘿嘿,我瞧他連半個英雄也不夠。」
「有事就說。」韓孺子太了解崔騰,看他的樣子就知道還有別的事情。
崔騰笑得更歡,突然又收起笑容,「陛下,我有密事上報。」
韓孺子等他說下去,結果崔騰卻閉口不言,韓孺子揮下手,侍衛們退下,只剩兩名太監。
崔騰對兩名太監說:「嘴巴閉嚴了,消息若是泄漏,就找你們算帳。」
太監側目,崔騰又換上笑臉,「開玩笑,我知道兩位是陛下最信任的人,絕不會亂說。」然後上前一步,用低低的聲音對皇帝說:「弟子軍里有外人。」
韓孺子一愣,「什麼外人?刺客?」
崔騰也一愣,似乎剛想到刺客的事,「對啊,沒準真會混進來刺客,那這件事就更重要了,陛下得立刻行動,我去多叫幾名侍衛……」
「先說『外人』是怎麼回事。」韓孺子命令道。
「對對。」一想到又要立一大功,崔騰有點語無倫次,「弟子軍里有些人是冒充的。」
「冒充什麼?」
「有些應當參軍的人,嫌累嫌苦不想親來,就僱人代替,自以為能夠瞞天過海,卻騙不過我的眼睛。」
韓孺子大怒,如果崔騰所言為真,那就是欺君大罪。
他本來就不怎麼擔心楊奉,這時更將欒半雄的威脅拋在腦後,只想著如何收拾「弟子軍」。(未完待續。)
【如果您喜歡本小說,希望您動動小手分享到臉書Facebook,作者感激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