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家的長孫名叫崔格,原有一位乳母,當崔府為接駕而暫時清退奴僕的時候,她也出府,順便去城外自己家中住幾天,餵養別人的孩子好幾年,她要利用這點寶貴的時間好好照看自己的兒子。
「這個乳母又老又丑,我看著都噁心,不能讓她驚到陛下。」崔騰倒是一片好心,希望能讓皇帝在崔府的任何一處都能一面。
四歲的孩子身邊終需有人照顧,崔騰從張琴言身邊選了一位侍女,「陛下不喜嬌艷女子,你的相貌比較端莊,可以見駕,懂規矩嗎?」
侍女立刻跪下。
「會看孩子嗎?」
侍女立刻做出懷抱的動作,臉上露出和善的微笑,「少奶奶」不會說話,侍女們也就儘量少開口。
崔騰極為滿意,他以為這全是自己的主意,挑人也是隨便一指,直到事後仔細回想的時候,他才恍然明白過來,從邀請皇帝看望小侄子,一直到選用「端莊」侍女,都是張琴言灌輸給他的想法。
她的手段既溫柔又巧妙,當時的崔騰全無察覺。
「端莊侍女」名叫阿珍,是張琴言幾個月前親自買來的幾名丫環之一,三十餘歲,崔騰嫌她年紀大,又覺得她不知被倒過幾手,心中並不喜歡,張琴言表示自己身邊需要一位老成的侍女,崔騰覺得有道理,這才出錢買下來。
阿珍是南方人,說話有口音,這也是她不願意開口的原因之一,知道男主人不喜歡自己,所以崔騰來的時候她不怎麼露面,只是看守內外門戶,倒也盡職盡責,沒犯過任何錯誤。
崔騰要給小侄子臨時選一位看護者時,受張琴言的點醒,立刻想到了她。
崔格是崔家長孫,年紀雖小,脾氣卻不小,舊乳母常常受他欺負,新乳母卻只用不到半個時辰就取得小傢伙的歡心,他拉著阿珍的手對崔騰說:「二叔,我要她以後一直陪我。」
崔騰倒不在乎,對這個小侄子他也很喜歡,笑道:「從前的那個呢?人家辛辛苦苦把你餵養大,說不要就不要了?」
「又老又丑,我才不要!」崔格一臉嫌棄地說。
崔騰大笑,摸著侄兒的頭頂,「好小子,是我崔家的種,等你長大,二叔帶你……不對,等你長大,二叔的宅子你一步也不准進。」
崔格眨巴雙眼,沒明白二叔的意思,「你藏著好吃的不給我,對不對?」
論美貌,阿珍絕非天姿國色,但是天生一張溫柔可親的面孔,不管看到什麼人,都先笑一下,在張琴言面前,她極少開口說話,面對小孩子,話卻極多,低聲絮語,講故事、說笑話,逗得崔格合不攏嘴。
崔騰越發滿意,但是轉天就將此事忘得乾乾淨淨,一心只想著如何在短短半天的時間將崔家最好的東西展示給皇帝。
崔宏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他在軍營里待慣了,總以為在家裡也能令行禁止,既然說了要「一切從簡」,就不會發生意外。
崔騰本來也不太敢違逆父親的命令,可他有靠山,老君聽說孫子的計劃之後,大為讚賞,「還是我的孫子最聰明,既然不能講排場,咱們就在細節上精益求精,給陛下一個好印象,也讓外面的人知道,咱們崔家不是暴富之人,不跟新貴鬥富。乖孫,你儘管放手去做,事後你父若是生氣,讓他找我。還有我的重孫子,那可是咱們崔家唯一的根苗,你一定要好好安排見駕之事,為他鋪好前程。」
「咦,老君,這是瞧不起我嗎?等我努努力,明年就讓老君膝前環繞十幾個重孫。」
崔騰的確做了精心安排,連侄兒在皇帝面前該說什麼都準備好了,四歲的崔格穿上戎裝不是真正的鐵甲、皮甲,而是「畫甲」,極為逼真,穿在身上卻很輕。
崔格還背下一段關於如何剿匪的計劃,這是崔騰特意找人擬定的,自己都沒捨得在皇帝面前顯擺,精簡之後交給了侄兒,到時候他會刻意引導話題,讓皇帝吃一驚。
整個計劃的最終目的是要在午膳之後,將皇帝再留半天,如果能勸說皇帝在崔府過夜,那就是功德圓滿。
崔騰提前跑到門口,大聲道:「陛下駕到,崔格還不快快出來接駕?」
將軍打扮的四歲孩子邁步出來,多少有些驚恐,不像在二叔面前表演得那麼自然,沒有按計劃直接撲到皇帝面前,而是停在門口,顯出幾分畏縮,但還是跪下,用稚嫩的聲音說:「小臣崔格,叩見陛下,小臣今日得仰天顏,此生無憾。」
一身戎裝,再加上大人似的話語,惹得皇帝和眾人哈哈大笑。
笑聲去除了崔格心中最後一點驚恐,自己也笑了,「陛下真年輕,比二叔還年輕,還比二叔英俊。」
眾人笑得更大聲,崔騰的臉卻紅了,這句話可不是他安排好的,一把將侄子拽起來,「胡說八道。」馬上又向皇帝笑道:「陛下的確比我年輕、英俊,可這小子……不該亂說話。」
「我也不想亂說話。」崔格更不怕了,「可是一看到陛下,我就覺得有什麼話都可以說出來。」
「童言無忌。」韓孺子笑道,「小傢伙,你穿戎裝,當的是什麼將軍?」
「步兵,陛下,小臣當的是步兵將軍。」
韓孺子有些意外,一般孩子都願做騎將,「哦,步兵有何好處?」
「進退自如、周旋如意,步兵妙用無窮,在庸將手中是一盤散沙,到了良將麾下,卻能所向無敵。」
這是崔騰事先找人寫好的詞,雖無過人之處,但是由崔格說出來,卻頗顯有趣。
皇帝進府之後第一次笑得這麼開心,崔騰心花怒放,「陛下進屋,咱們別在外面受凍。」
崔騰拉著侄兒讓到一邊,先讓太監張有才和一名侍衛進去。
阿珍跪在牆角處,身邊放著幾件玩具,張有才覺得沒問題,侍衛也沒看出異常。
王赫沒有進屋檢查,他知道屋子裡還有一名乳母,甚至知道「阿珍」這個名字,從未生出丁點懷疑,他防備的是外人,在院子裡兜了一圈,查看各處不起眼的角落,確保沒有未經許可的奴僕隱藏。
韓孺子進屋,第一眼先看到一架子的書籍,根本沒有注意到跪在地上的女子。
「你現在就看書了?」韓孺子問。
「略認得幾個字,還讀不懂書上的東西,但是家裡有老先生給我講裡面的故事。」崔格畢竟是孩子,剛見面時自稱「小臣」,說著說著就忘了。
「你最喜歡什麼故事?」
「太祖的故事。」崔格眼睛一亮,「太祖劍斬猛虎、太祖起兵誅暴君、太祖破陳齊、太祖滅莊趙……都是我最喜歡的故事。」
韓孺子大喜,他小時候最愛聽母親講述的故事也是太祖的豐功偉績。
從崔格在門口逗笑眾人開始,遠處樓上傳來的琴聲就被忽略,它的驟然停止自然也不會受到關注。
屋外的王赫開始覺得自己想多了,守衛如此嚴密,又是大白天,除非是神仙,什麼刺客能直闖進來刺駕?
相隔一重院落,崔宏正與皇后相談甚歡,父女二人多日未見,只以書信聯繫,為防泄密,信中不能什麼都寫,這次見面,終於能夠暢所欲言,崔宏甚至攆走了無關的親戚,只有母親老君不肯走,他只好容忍。
「物極必反,父親,崔家的權勢已經沒有增加的可能,此時再爭,免不了受人猜忌,望父親以退為上,處處謙讓,女兒在宮中好說話,崔家也能得以長久。」
崔宏連連點頭,「為父心中何嘗不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才會交出大部分兵權,對太后的王家,我也派人送去厚禮,以至親對待。我兒,你若誕下太子,我連南軍都能交出去。」
崔小君臉色微紅,坐在一邊老君的不愛聽了,「瞧你們父女兩個在胡說些什麼?崔家哪裡對不起皇帝了,要如此小心翼翼?你們一個在戰場上捨身奮戰,為保住韓氏江山立下汗馬功勞,一個在皇帝最微賤時不離不棄、捨命相陪。還有崔騰,為陛下出生入死多少次。就連我這個老太婆,小君偷我的首飾換錢養部曲的時候,我說什麼了?不也默許了?」
崔小君臉色更紅,倦侯供養部曲的時候費用甚多,當時為了籌錢,她什麼招都用上了。
老君咄咄逼人,「怎麼著,崔家做了這麼多事,沒有功勞反而有錯了?待會見到皇帝,我倒要問一句,崔家究竟做錯什麼了。」
崔宏無奈苦笑,想要勸說母親,傷勢卻不允許他說太多的話,而且了解母親的為人,知道她嘴上厲害,真到了皇帝面前,不敢胡言亂語。
崔小君柔聲道:「崔家,可陛下返京不久,一心想要整肅朝綱,在陛下看來,這比恢復帝位更加重要,咱們家為陛下做過那麼多事,在這種關鍵時刻,不該再幫陛下一把嗎?這次的功勞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大。」
這麼一說,老君才笑了,「我的孫女最聰明,多少年前我就說崔家要依靠她,果不其然,讓我說中了。行,只要你們父女知道深淺,我沒什麼說的。唉,我也老了,沒別的指望,就是希望看到崔家根深葉茂,等我死了,見到老頭子也能挺直腰板,讓他無話可說。」
崔府以外,幾條街以外的一間屋子裡,身上帶著枷鎖的聖軍師仰頭喃喃自語:「是時候了,是時候了。」
崔家長孫的房中,乳母阿珍慢慢站起身,臉上仍帶著和善的微笑。
仍然沒人注意到她,活潑的孩子就是她最好的掩護。(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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