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留下(二更)

  孟娥習慣性地站在角落裡,韓孺子問:「書在你那裡?」

  孟娥沒問是什麼書,想了一會,「嗯,現在要嗎?」

  「明天吧。」韓孺子又沒興趣看書了,以趙若素的嚴謹,斷不會記錯,更不會在皇帝面前編造如此容易被拆穿的故事,「有兩天晚上你出府了?」

  孟娥又想了一會,「是。原來是因為這個,他們為什麼不直接問我?」

  「因為他們不像我這麼相信你吧。」

  孟娥沉默的時間稍長一些,「我去找我哥哥。」

  「他也來京城了?」

  「我是這麼猜的。」

  「找到了?」

  「沒有。」

  「如果找到呢?」

  「勸他離開。」

  「如果他不肯呢?」

  「我還沒想那麼遠。」

  「明年朝廷就將進攻雲夢澤,最遲三年之後,就要向東海群盜開戰,一點都不遠。」

  孟娥沉默不語,拒絕再回答下去。

  韓孺子輕嘆一聲,「你已經沒法再當侍衛了。」

  孟娥點點頭,「我明白。」

  「給你兩個選擇:或者留在我身邊,未經允許,不准隨意離開,或者去雲夢澤給楊奉當手下,立功之後再回來。」

  還有一個選擇韓孺子沒說,那就是永遠離開。

  「讓我想想。」孟娥平淡地說。

  韓孺子點點頭,知道她不會很快做出決定,於是道:「今晚你留下,休息吧。」

  明天的事情不少,韓孺子很快入睡,可是睡得並不踏實,不知過去多久,突然清醒,卻沒有睜開雙眼,他能察覺到有人就站在榻邊。

  他正常呼吸,十分確信有一隻手就擋在鼻孔下方,慢慢地,那隻手移動到他的臉下,極輕極輕地撫過,像是夏日裡莫名捲起的一陣風,沒有來由,沒有去向,驟然而起,轉瞬即逝。

  他生出一股衝動,想要張嘴咬住這隻手。

  手卻縮了回去,人也離開了。

  韓孺子沒動,也沒開口,有那麼很短的一刻,他覺得自己不是皇帝,只是韓孺子,很想問一問孟娥,明不明白那句「留在身邊」是什麼意思?他不只是想讓她繼續當貼身侍衛。

  慢慢地,他又睡著了,剛才那一幕變成了夢境的一部分,第二天起床,仍記得每一個感覺,卻已分不清是真是幻。

  在勤政殿,韓孺子向宰相等人表示要向京兆尹府派駐玄衣使者,專門追捕混入京城的雲夢澤刺客。

  事關皇帝的安全,大臣們當然沒有意見,但是顯露出一點驚訝,對皇帝越來越向朝廷靠近感到意外,同時也很高興。

  韓孺子還讓宰相申明志向京兆尹府發函,責問為何衙門沒有查明榮寶客棧抓人的情況並逐級上報。

  趙若素說得沒錯,不能讓地方官吏以為皇帝身邊的人碰不得,此風一開,最終受損的還是皇帝本人。

  王家人離京城越來越近,申明志已經派官員前去迎接,無需皇帝操心。

  回到倦侯府,金純忠已經接到玄衣使者的任命,前來謝恩,同時也要通報這兩天來的情況,「馬穆沒有更多口供,他這次進京是要待命行事,目前還沒有接到雲夢澤的指示。與他接頭的『雲雄』仍未找到,曾有不少商人見過他,但是五六天前他消失了,沒跟任何人打招呼,我猜他很可能是找到了更安全的藏身之地。」

  成為玄衣使者之後,金純忠將能動用整個京兆尹府的力量追查刺客行蹤,韓孺子相信他不會辜負自己的期望,問道:「你什麼時候學習的審訊之法?」

  「我小時候曾拜刑部的一位老吏為師,那時只為好玩兒,沒想到日後真能用得上。」

  有一件事韓孺子必須提前問個明白:「此事之後,你願為吏嗎?」

  吏員通常專司一職,極少會有變動,因此升遷之途很快就會到頂,一般是司主事,如蒙聖恩,可能做到侍郎,品級更高的官員,需要進士出身,更需要有在各司輪流為官的經驗,吏員很難符合條件。

  勛貴子弟因此都不願當吏,寧可領閒職。

  曾有一位勛貴子弟拒絕了皇帝的好意,韓孺子所以要先問一聲。

  金純忠沒那麼挑剔,「只要是為陛下效力,微臣無憾。」

  韓孺子笑了笑,讓金純忠退下,對他來說,當太子和當皇帝要同時進行,雖然晚了一些,他也得培養自己的大臣,對任何一位想要有所成就的皇帝來說,這都是重中之重。

  吏部尚書馮舉來了,旁聽皇帝的「小議事會」,今天來的人仍然不多,討論的也還是剿匪平盜事宜,馮舉謹慎地少發言,只在皇帝點到名字時,才說幾句模稜兩可的話,在這裡他是外人,需要更多觀察。

  但皇帝這天下午特別重視他,幾次向他請教,「大楚在武帝時征戰頗多,相隔還不到十年,能打仗的武將都哪去了?怎麼兵部推薦來推薦去總是這些人?」

  馮舉越發謹慎,回道:「臣不曉兵事,兵部蔣尚書應該了解得更多一些,要傳他來嗎?」

  「不必,只是閒聊而已。馮大人,這裡不是勤政殿,不要太拘謹,在這裡說的話沒人記錄,也不會變成聖旨。」韓孺子笑道。

  「是是,臣初來乍到,還沒跟上大家的思路。」馮舉也笑著回道,看樣子沒打算放鬆。

  東海王事前得到過皇帝的提示,這時笑道:「吏部不是管著天下所有的官兒嗎?將軍也是官,馮尚書多少應該了解一些吧?」

  馮舉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受重視,正色道:「吏部管的主要是文官,武將由兵部任命,在吏部備案而已,要說了解,我肯定了解一些,但是不出陛下所知的範圍。」

  「那也行啊,陛下說了,咱們只是閒聊而已,馮大人了解什麼就說點什麼唄。」東海王順著說下去。

  皇帝看上去也很感興趣,馮舉沒辦法,只得道:「還是兵部蔣大人更了解情況……臣勉為其難吧。據臣所知,武帝時名將的確很多,有一些不幸早逝,如鄧遼鄧大將軍,有一些年紀過大,正常致仕返鄉,還有一些……呃……還有一些……」

  馮舉吐吐吞吞,東海王笑道:「馮大人欺負陛下和我們這些人年輕不經事,非得讓我們去查從前的公文?」

  馮舉尷尬地乾笑一聲,「武帝晚年除掉一些將軍,先帝……也除掉一些。」

  「武帝就算了,先帝為什麼也要這樣做?」東海王有點吃驚,他早些年一直準備繼位,可是沒住在宮裡,對父親桓帝的事跡不甚瞭然。

  「這個……先帝在時,大楚還沒有這麼多的憂患,尤其是匈奴人,看上去一時半會不會惹事,先帝大概是以為武將易生事,所以將一些人下獄,又將不少人勸退回鄉,但這只是臣一家之言,這些事還是要由兵部來說。」

  桓帝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大楚突然間就變得搖搖欲墜,而他卻沒有留下能幫助兒子守住江山的武將。

  「馮大人是武帝時擔任吏部尚書吧?」韓孺子親自發問。

  「武帝三十八年。」馮舉稍稍鬆了口氣,在朝廷里,替別的大臣回答問題永遠都是一件困難,充滿了陷阱。

  「六部尚書當中,還有誰是武帝時任職的?」

  馮舉稍想了一下,「都是武帝時任職的。」

  韓孺子略感意外,按趙若素所說,新帝登基頭幾年,應該著手安排新宰相,第一步就是將這個人送到戶部當侍郎,難道桓帝整整四年都沒將自己的人提升為尚書?耐心也太好了些。

  「呵,時間都夠久的。」東海王插口道。

  馮舉臉色微變,以為話中別有深意,東海王急忙笑道:「越久越好,朝廷穩定,大楚也能穩定,我明白先帝的用意,肯定是覺得武帝已經安排好一切,後世兒孫坐享其成就行。」

  馮舉更顯尷尬,「倒也不是,先帝曾經更換過兩位尚書,後來大概是覺得不妥,又換回原人。」

  「哪兩位?」東海王假裝沒看到馮舉的狼狽。

  「應該是兵部與工部吧,我記得不太清楚,容我回去查一查……」

  「用不著,倒是那些在先帝時賦閒在家的武將,應該整理出一份名單,或許還有可用之人。」韓孺子不想逼問得太緊。

  「先帝之命,不好違背吧?」馮舉小心提醒道。

  「時移勢易,值此用人之際,先帝若在,也會重新啟用舊將。馮大人,幫朕記著這件事,明天上午與蔣兵部商議。」

  「是,陛下。」

  議事結束,馮舉告辭,當晚派人通報兵部尚書蔣巨英,讓他早有準備,陛下還是對武將更感興趣。

  韓孺子沒讓東海王繼續問下去,是因為他有了別的主意,等蔣巨英走後,他對東海王說:「翰林院正在編纂武帝與桓帝紀,前者已有初稿,後者也該差不多了,你去借一份副本出來,或者抄幾頁,各部尚書的任免一看便知。」

  「沒問題,可陛下得給我一份聖旨,起碼是手諭,要不然又得有人因我受責了。」

  東海王抓捕刺客立了一功,事後沒有將此事上報的京兆尹卻受到責問,他現在也不敢隨意行事了。

  韓孺子笑著寫了一份手諭,讓一名太監跟隨東海王一塊去借桓帝紀初稿。

  崔騰找種種藉口多留一會,等東海王等人都走了,他上前道:「陛下,我得多說一句,刺客雖然是燕朋師帶進京的,雖然燕朋師住在我家,可是崔家與刺客一點關係也沒有。」

  「朕若不相信崔家,也不會讓你進府。」韓孺子平淡地說。

  崔騰嘿笑幾聲,「是是,陛下沒理由不信任崔家。可陛下也不能太輕信,比如東海王,他怎麼那麼巧就能抓到刺客?偏偏提供消息的瘋和尚說消失就消失了,連個證人都沒有。」

  「如果你有證據,朕願意一聽,如果只是猜測,最好謹言,別讓朕在這種事情上分心。」

  崔騰臉一紅,訥訥地嘀咕了幾句,已經說出告辭的話,突然又問道:「陛下不打算再用燕朋師了?」

  「你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陛下若是對燕朋師滿意,幹嘛還要再找先帝勸退的老將呢?」

  「去,少管閒事!」韓孺子斥道,崔騰訕訕地退下。

  吃罷晚膳,韓孺子來到書房,孟娥早已等在這裡,換下侍衛的男裝,穿上普通宮女的衣裳,說:「我願意留在陛下身邊。」停頓片刻,補充道:「只做宮女,有朝一日我要離開的時候,也請陛下莫要阻撓。」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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