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金鍋當然不是真的鍋,金子倒是真的,一塊塊擺在箱子裡,燭光照映下,光芒燦爛得耀眼,換成銀子,不知要值多少,旁觀者無不心動,連皇帝也不由得點頭。
晁鯨卻大失所望,「原來只是用來『造鍋』的金子,不是做好的金鍋啊,真是……唉,那麼大的一個人,那麼大的一個官兒,竟然也不把話說清楚一些,害我白高興一場。」
「既然你不喜歡,那就留下好了。」韓孺子抬腳輕輕踢了一下箱子,箱子紋絲不動,頗為沉重。
晁鯨急忙道:「喜歡,誰說不喜歡?陛下已經許諾過會把這筆金子留給我的。」
「或許,朕說的是或許,你不要總按自己的願望修改記憶。」韓孺子糾正道。
「哦,也就是說我現在還只能看看,說不定這些金子歸誰呢。」晁鯨又失一望。
韓孺子笑道:「金子歸誰取決於你。」
「原來陛下是要給我安排任務!」晁鯨終於明白過來。
韓孺子收起笑容,「任務很簡單,去向中書省索要十倍於此的黃金,任你用什麼手段,後要來的金子要上交,這一箱歸你,如果要不來,這一箱也要充公。」
「十倍,那豈不是……」晁鯨比劃了兩下,「陛下真要蓋金屋子啊?」
「去。」韓孺子不做解釋。
晁鯨應聲是,看著那箱金子,戀戀不捨地離開。
韓孺子等了一會,向一直陪在身邊的金純忠道:「有什麼消息?」
金純忠知道皇帝貪圖的並非黃金,上前一步,回道:「我與宿衛營的兩人一塊打聽過,趙若素當天傍晚在兩條街外與一人打招呼,好像是他先開口,所以他應該認得此人,然後主動與其離開,沒有反抗。」
韓孺子嗯了一聲,心中震怒,卻不表現出來。
趙若素曾在晉城挺身而出,但那時許多官員都這麼做,他並非最為突出的人,等他辭官不做,打算專心為皇帝效力時,卻觸動了許多人的利益,以至於失蹤。
正是這一點讓韓孺子憤怒不已,官員們的懈怠、冷漠、愚蠢,甚至貪腐,他都能忍受,可是阻止某人接近皇帝,卻不可原諒。
對於選人之難,韓孺子深有體會,因此絕不允許有人堵塞進賢之路。
「還要接著查下去嗎?」金純忠問,他目前只能查到這個地步,再查下去,就必須動用官府的力量了。
韓孺子搖頭,「不用了,趙若素若能活著回來,一切好說,若是死了,嘿,朕倒要聽聽誰能用『規矩』解釋這一切。金純忠,你去見南直勁,嚇唬他一下。」
「是,陛下。」金線路面露疑惑,沒太明白此舉的用意。
「正常嚇唬,當他是一名倒霉的小官兒,不要讓別人覺得朕很看重他。」
金純忠點頭,「明白了。」說罷退下,叫人過來抬走了箱子。
韓孺子獨自坐在書房裡,真希望楊奉就在身邊,他可以詢問,皇帝是不是應該與大臣玩弄權謀?可他面臨著一個悖論:皇權必須通過層層官吏執行,打擊官吏,意味著自廢武功,任憑官吏自行其事,執行能力卻會變得越來越差,甚至歪曲皇帝的本意……
韓孺子又一次想起祖父武帝,那個孤獨的老人,在晚年時大肆殺伐,殺豪俠、殺大臣、殺兒子……似乎陷入了對誰都不信任的瘋狂狀態,真正當了皇帝之後,韓孺子越來越能理解武帝的心情,但是絕不想步其後塵,他要更小心、更嚴謹地處理皇帝與其他人的關係。
他又讓人找來孟娥,這是唯一可以訴說的對象。
「你哥哥下落不明,義士島分崩離析,據說一部分加入海盜,一部分投靠雲夢澤,恢復陳齊已無可能,你還要堅持學**王之術?用在哪呢?」韓孺子頗有些殘忍地問道,他要撕碎夢想的假象。
孟娥沒有因此感到驚愕,坦然道:「陛下身為傀儡、毫無希望的時候尚能堅持,我的原因與陛下一樣。」
「嘿,我好歹有一個皇帝的名頭,你有什麼?齊王陳倫的後人?這沒用,陳家早就被遺忘了,只有義士島上的人還在相信,可他們第一次起事就碰得頭破血流,三年之後,他們還會付出更慘重的代價。」
韓孺子定下目標,三年造船完畢,可以發動大軍剿滅海盜,至於義士島,只是諸多海盜中的一股而已。
孟娥看著皇帝,目光平靜,臉上波瀾不驚,她總是這樣,今天卻尤其顯得鎮定,「如果陛下不是桓帝之子,如果我不是陳齊後人,那咱們該會是多麼普通的人啊。」
韓孺子一愣,一時無言以對。
「所以『名頭』不全是壞事,義士島太相信陳家當年的威名,以為一百多年後仍能在齊國一呼百應,結果卻是一場慘敗,這是教訓,但是也告訴我一個道理:這世上總有心懷夢想的人將會為我所用,總有追求功名利祿之人為陛下所用。陛下的手段更成熟些,所以我要向陛下學習。」
韓孺子又一次愣住,準備好的一肚子話煙消雲散,輕嘆一聲,「抱歉,我的心情不是很好。」
「陛下不需要為任何事情抱歉,我是陳齊後人,親友皆是叛逆者,陛下能留我在身邊,足見信任與寬宏,只憑這一點,陛下就不需要抱歉。」
韓孺子笑了笑,心情平復,「今晚我住在書房,你留下。」
「臥室里有妃子等候陛下。」
「她等的不是我,是能讓她懷上孩子的皇帝,所以,讓她等,所有人都在等,連我也在等,她們的等候只是小事。」
孟娥出去叫人搬來睡具。
韓孺子躺下,心情不再動盪,卻沒有睡意,半是自言自語,半是說給孟娥,「一言九鼎、一呼百應……多少皇帝懷著這樣的夢想登基,最後卻落得大敗而終?你也在看史書,皇帝總是在頭幾年勵精圖治,然後慢慢變得無精打采,有人堅持得久些,有人堅持得短些。」
「武帝堅持得很久。」孟娥說,武帝在位時間最長,他的正式記載尚未完成,但是已有初稿,藉助皇帝,孟娥能夠先睹為快。
「嗯,可我總覺得武帝也最為失望,他擊退了匈奴、打敗了豪俠、震懾了大臣,可最後,他仍然覺得自己是『孤家寡人』,那麼多的勝利也沒能讓他滿足。」
孟娥等了一會才說:「或許武帝還想要更多的勝利,或許他覺得那些勝利沒有想像中美好,畢竟大楚的國力在那之後開始衰落,武帝大概當時就有所察覺。」
「呵呵,楊奉說我不需要再向他討教,可以自學了,我覺得你也可以出師了。咱們都會成為『孤家寡人』,孟娥,不管今後你去哪,只要你成為帝王據說有些地方女子也可稱王都會面臨跟我一樣的問題。」
「我在等著看陛下的解決手段。」
「不能急,一急的話,大魚就跑了,只剩下不懂事的小魚,要耐心等待,等最大的魚上鉤,然後一舉拿下,無論等多久,都比收穫一筐小魚要值得。」
「剩下的小魚呢?」
「養著。」韓孺子冷冷地說,養大之後再釣,這是帝王之術的陰險一面。
「沒有辦法讓官員與皇帝想法一致嗎?」
「楊奉說過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一個人可以自私,但不能自私到以為別人不自私』,我現在更明白其中的含義了,當我是傀儡、是倦侯的時候,說實話,希望大楚越亂越好,因為只有那樣我才有機會重奪帝位,事實也是如此,沒有崔家、上官家的野心,沒有那些內憂外患,我現在不是老老實實當倦侯,就是躲在邊疆避難。可是等我當上皇帝,就希望所有問題能夠儘快解決,希望越太平越好。地位變了,想法也變了,這是我的自私,也是大臣的自私。」
孟娥想的稍久一些,然後道:「大臣要的是功名利祿,有人已經到手,有人正在追逐,有人非常滿意,也有人大失所望,每個人的自私都不一樣,想法與皇帝自然也不一樣。那怎麼辦?就讓大臣這麼『自私』下去?」
「讓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功名利祿已經到手並且滿意的人讓他守成,懷有野心、正在追逐的人讓他四處進取,大失所望的人要提防。」
將心裡話說出來,韓孺子感到舒暢不少,明天一早,他又可以滿懷鬥志地起,他畢竟是皇帝,在與大臣的鬥爭中,提前占據了天時與地利,只要指揮得當,總能獲得勝利。
琴聲恰在此時傳來,悠揚婉轉,韓孺子卻沒有動心,只是覺得好聽而已,很快睡意來襲,於是閉眼入睡。
琴聲停止的時候,他沒有察覺。
睡在門口的孟娥悄悄起,悄悄走到榻前,眼前一片漆黑,但她知道皇帝近在咫尺,慢慢伸出手,尋找他的呼吸。
她找到了,停頓片刻,退到自己的上。
她喜歡黑夜,因其能掩蓋一切,所以賦予自由。
次日傍晚,一塊議事的勛貴子弟和讀書人告辭之後,晁鯨立刻跳進來,興奮得臉都紅了,「要到了,要到了,三天之後就給我送來!哈哈!全是黃金啊。」
韓孺子也露出微笑,南直勁的確是個關鍵人物,他的不幸正是皇帝的幸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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