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天已大亮,韓孺子早已習慣居無定所,可在睜眼的一剎那,他還是悚然心驚,弄不清自己身處何方,騰地坐起來,片刻之後才完全清醒,心跳由狂暴逐漸恢復正常。網
床邊有一套整齊的新袍,韓孺子穿好之走出房間,他是今天凌晨被送到這裡的,沒怎麼細看,進屋倒頭便睡,現在已經是下午,陽光照在白皚皚的雪地上,極為刺眼,韓孺子以手遮目,等了一會才適應過來。
五間屋子散落在河岸上,橫七豎八,看不出任何規劃,周圍也沒有院牆,韓孺子等人昨晚從下游很遠的地方過河,繞行至此處,韓孺子當時沒有注意附近的凍河,現在才覺得奇怪:走了這麼久,居然仍停在河邊,南軍士兵想找到他豈不是輕而易舉?
雪地剷出了一條小路,直通河邊,韓孺子信步而行,遠遠地看見河床上有一名陌生老者正在垂釣。
韓孺子走過去,老者認真地盯著破開的冰窟窿,指了指身邊的一根長竹竿,頭也不回地說:「幫幫忙。」
韓孺子拿起竹竿,在橢圓形的冰窟窿上輕輕捅了幾下,浮冰盡碎,然後調轉竹竿,用另一頭的網兜撈出冰碴。
老者對面有一張折凳,韓孺子坐上去,看了一會釣魚,抬頭打量主人翁,老者須皆白,臉上的皮膚卻很光滑,讓人猜不出年齡。
老者突然起竿,另一手抓住漁線,末端鉤著一條尺余長的大魚,魚身搖擺,不是很激烈,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季節里,連死亡都被凍得不那麼可怕了。
老者將魚扔進旁邊的木桶里,笑道:「你帶來了好運氣,今晚有魚吃了,希望你能堅持一會。」
韓孺子的確有點餓了,還是笑道:「受得了。敢問老丈尊姓大名?」
「我在釣魚,就叫漁翁吧。」
對方不願透露真實名姓,韓孺子也不強求,拱手道:「多謝漁翁前輩收留我等,我的那些同伴呢?」
「有的走,有的留。」漁翁的話像是敷衍,又像是有所指,停頓片刻,他轉移了話題,「你在冬天釣過魚嗎?」
「沒有。」韓孺子從來沒釣過魚。
漁翁重新上餌,「冰釣很有意思,從中能夠領悟到一些道理。」
他沒說道理是什麼,韓孺子看了一會,忍不住道:「耐心等候方有收穫?」
老者笑道:「你說的是條道理,我領悟到的是一定要多穿棉衣。」
韓孺子也笑了,外面的確很冷,還好風不是很大,他能受得了,可他不喜歡這種莫名其妙的談話,等了一會,直接問道:「據說有江湖人沿河巡視,他們找不到這裡嗎?」
「能,今天早晨來過一批。」漁翁將魚竿放在架子上,抬頭道:「但他們不會過河,這是約定,你現在非常安全。」
「約定?什麼約定?」
漁翁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倦侯不關心京城都生了什麼事情嗎?」
「關心,可我不認識你。」
「無妨,我隨便說說,倦侯自己判斷準確與否,也可以日後再做打聽。」
韓孺子越來越覺得詭異,可杜摸天和不要命將他送到這裡,顯然對漁翁非常信任,他沒必要非得創根問底,於是道:「有勞漁翁。」
「冠軍侯最早回京,已經取得不少宗室子弟以及朝中大臣的支持,尤其是宰相殷無害。殷無害位極人臣,按理說應該無欲無求了,可他當年給前太子當過師傅,對前太子被廢耿耿於懷,因此一心想要將太子遺孤送上寶座,他的心情,倦侯可以理解吧?」
「嗯,理解。」
「太傅崔宏消息靈通,反應也很快,雖然本人沒有回京,但是暗中布局已久,取得不少勛貴世家的支持,能與冠軍侯、殷無害分庭抗禮。」
「崔太傅又要拋棄東海王了?」韓孺子問道,崔宏布局已久,東海王卻一無所知,因為一次意外才被迫逃回京城,一點也不像是在與舅舅配合。
「崔太傅的真實想法沒人知道,總之他一直與冠軍侯保持聯繫,可東海王遠道而歸,他也很高興,立刻派兵將外甥送入京城,既是保護安全,也是耀武揚威,讓眾人明白,帝位之爭還沒有結束。」
「皇宮裡究竟生了什麼?」韓孺子對這件事最為關心。
漁翁盯著水面看了一會,確認沒有魚上鉤之後,他說:「皇帝得了重病,已是奄奄一息,隨時都有可能駕崩。」
「什麼病?」
「十位御醫倒有十一種診斷,總之是種怪病,皇帝年紀輕輕,卻吃不下去飯食,每餐必吐,如今已是骨瘦如柴,躺在床上,很久沒起來了。」
韓孺子印象中的皇帝還是那個胖乎乎的**歲孩子,「太后呢?」
「太后也染上疾病,狀況比皇帝要好些,時好時壞。」
「宮裡已經兩個月不肯批覆任何奏章了吧,為什麼?」
「皇帝久治不愈,太后明白,帝位爭奪又要開始了,可是今非昔比,大楚內憂外患不斷,她不能再從宗室子弟中隨意選擇年幼者繼位了。所以,她想出一個辦法。」
漁翁又看了一眼水面。
韓孺子有一種感覺,漁翁對太后比對冠軍侯更熟悉。
「太后想出的辦法就是諸子爭位,強者登基,以挽救大楚江山。」
「嗯?」韓孺子吃了一驚。
「當然不能公開爭位,那樣的話太失體統,得由太后制定規矩,由她親自監督,這就是為什麼她一直不肯批覆奏章,一是皇帝病重,她自己也不舒服,二是防止被人利用,奏章是大臣的武器,一不小心,就可能影響到朝堂格局,以致諸子爭位時不夠公平。」
韓孺子沒能完全掩飾住心中的憤怒,「朝廷遲遲沒有旨意,邊疆差點因此失守。」
「可朝廷一旦頒旨,倦侯很可能命喪塞外,再也回不來了。」
韓孺子微微一愣,的確,朝廷當初若是對匈奴人的到來立刻做出反應,所任命的大將絕不可能是鎮北將軍,有聖旨在,他也沒機會奪印、奪權、奪兵。
「當然,太后並不是想要保住誰,只是不願被人利用。如果匈奴大軍真的攻到塞下,她也只能頒布旨意了。」
韓孺子輕輕搖頭,宮中不知邊疆危險,面對強敵居然如此兒戲,很快,他開始感到疑惑:這不像太后的為人,她最在乎的是權力,可她聽政期間,頗受大臣好評,不像是胡作非為之人。
拒做批覆、諸子爭位,這都不像是太后的風格,韓孺子盯著漁翁,「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釣魚者。」
「不不,你有名字,而且是我聽說過的名字,你現在不願意說,可我早晚會知道,何必隱瞞這一時呢?」
漁翁再次起竿,這回釣起的魚個頭小些,他仍然很滿意,笑呵呵地將收穫放入桶中,拿起帶網的竹竿,將冰窟窿上的一層浮冰敲碎、撈出來,然後上餌,繼續垂釣。
「我用過的名字太多,有時候不知道該用哪一個才好。」
韓孺子騰地站起身,「閣下是淳于梟?」
漁翁點點頭,「這的確是我用過的名字,倦侯喜歡,我就叫淳于梟吧。」
韓孺子驚訝萬分,盯著老者看了好一會,這就是淳于梟,望氣者的領?他不應該一露面就遭抓捕,甚至立即斬嗎?
韓孺子慢慢坐下,「你勸服了太后?」
他終於明白那些稀奇古怪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只是還沒有明白,太后怎麼會被一名望氣者說服。
「是太后自己想明白了,她需要我們這樣的人。」
據說淳于梟已經是太監,可他頷下的鬍鬚垂到胸口,還很茂盛,據說淳于梟左眉中有一顆紅痣,韓孺子卻沒看到,只有身材高大、須皆白這兩項與傳言完全符合,他的事情總是真真假假。
「望氣者已經有能力干涉帝位繼承了,恭喜。」
「順勢而為,這只是順勢而為。倦侯不關心爭位的規矩嗎?再晚回來幾天,倦侯就將失去這次機會,所以你很幸運,但是與冠軍侯、東海王相比,你現在的確不占優勢。」
這就是夫人崔小君接連催促他回京的原因,她大概了解到宮內的一些內情。
韓孺子從小到大受過不少羞辱,沒有哪一次像現在這樣令他惱怒,可他笑了,「抱歉,請淳于先生繼續。」
「沒關係,只要還有魚肯上鉤,就不算浪費時間。」淳于梟將魚竿在架子上擺好,「規則倒也簡單,第一,京畿之內不准動武。」
「崔太傅不是派軍隊將東海王送入京城了嗎?」
「只是一支小小的軍隊,不到三百人,而且我說過,那是耀武揚威,不算動武。」
「嗯,我明白。」
淳于梟笑了笑,「第二,也是最重要的規則,爭位者可以使用武力以外的一切手段,去爭取朝中大臣的支持,最後,誰的支持者最多,誰就是下一位皇帝,公平吧?」
韓孺子問道:「這個『最後』,是指什麼時候?」
「難說,總不能當今聖上還活著,就選出新帝,對吧?」
韓孺子突然間不想跟淳于梟交談了,他甚至連此人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淳于梟都不能肯定,可這名望氣者的本事,明顯比林坤山高出一大截。
韓孺子再次起身,也不告辭,大步向岸上走去。
「倦侯,不要浪費你的運氣!」淳于梟大聲說。
韓孺子仍不接話,他想找到孟娥,立刻離開這裡,他不明白,為什麼孟娥也信任望氣者,將他一個人留下。
遠處駛來一匹馬,韓孺子望了一會,心中稍安。
楊奉如約而至,就他一個人,不久之後,他來到韓孺子面前,跳下馬,帶來一股寒氣,韓孺子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冷顫。
「這是怎麼回事?」韓孺子問,覺得自己不用多做解釋,楊奉就能明白他的全部意思。
「太后瘋了。」楊奉說。
(本卷結束)(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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