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空中開始飄落雪花,細細碎碎的,沒有多少,像是從房頂被風吹下來的殘雪,柴悅卻不敢大意:談判地點距離楚軍十幾里,萬一大雪紛飛,視線受到阻隔,後方將很難及時獲得消息。
柴悅立刻對北岸的楚軍做出調整,本來是三里一哨,現在變成一里一哨,一直延續到匈奴人大營前不到五里,定時傳信,不得中斷,匈奴人自然也要做出同樣的調整,因此耽誤了一些時間。
將近午時,韓孺子終於騎馬過河,隨身只帶十名衛兵,眾將送行至河邊,柴悅多送了一段路,直到匈奴人哨兵提出異議,他才停下,望著鎮北將軍遠去。
雪已經停了,天色還陰沉著,柴悅此前查看過多次,對帳篷的位置十拿九准,才能在灰色的天空下勉強認出它的模樣。
兩軍的哨兵都是三人一組,騎著馬,相隔十餘步,身上不准攜帶任何兵器,共有兩條哨兵線,分別是南北、東西走向,正好在談判帳篷所在的位置交叉,任何一個方向有異常,都會迅速傳到本軍大營。
柴悅回到河南岸時,空中又開始飄雪,這次不再猶猶豫豫,他來到中軍帳時,已是中雪,向北岸望去,只能看到三四里以外。
中軍帳建在流沙城舊址上,柴悅轉身向嶺南望去,數萬楚軍嚴陣以待,提前建好的十幾座簡易木橋一字排開,只需一聲令下,立刻就能抬到冰凍的河床上,增加多條過河通道。
流沙城對面的一段河床本來就很平坦,昨天鋪撒了大量木屑,騎兵幾乎不用減速就能衝過去。
總之,必要之時,八萬多名楚軍能以最快的速度過河,與匈奴人一戰。
「平安!」哨兵的叫聲從遠處傳遞過來,直達中軍帳前,柴悅身邊的一名士兵突然也大喊了一聲,他微微一驚,第一反應是扭頭看向自己的一名衛兵。
這是鎮北將軍特意給他安排的衛兵,叮囑他說要寸步不離地帶著,直到鎮北將軍安全返回。
柴悅向衛兵點下頭,邁步走進帳篷。
孟娥緊隨其後,只要不開口說太多的話,沒人能認出她的真實身份,今天她的任務很簡單,就是保護柴悅的安全。
中軍帳內,其他人已經到齊了。
北軍都尉劉昆升坐在主位上,腰板挺得筆直,神情嚴峻,可也僅此而已,他用這種神情警告眾人儘可能不要跟他說話,他本人也不想開口。
左將軍韓桐和右將軍馮世禮分坐兩邊,全都低著頭,像是被強請進來的客人,從落座的那一刻起,就在琢磨著待會找個什麼藉口告辭。
韓桐的下手坐著柴智,位置雖低,卻是唯一昂首挺胸、目光靈活的人。
每個人身後都站著一名衛兵。
柴悅的位置在右將軍馮世禮下手,折凳已經擺好,他向劉昆升等人點頭致意,坐好之後身子側向門口,既能看到帳外的飄雪,也能避免與柴智對視。
十餘名將吏分立左右。
帳篷里異常安靜,能清楚聽見對岸哨兵的叫聲。
「鎮北將軍入帳,平安!」對岸的聲音傳來,帳外的士兵重複了一次。
東海王就在這時到來,帶著數十名衛兵,都被攔在帳外,他一個人走進帳篷,沖五名有座位的將軍一一點頭微笑,「真是個大冷天兒,雪又這麼大,為什麼不推辭和談呢?」
東海王身份獨特,擁有王號,是鎮北將軍的弟弟,卻沒有任何軍職,自從在守衛碎鐵城時犯過錯誤之後,就失去了領軍的權力,但是不受任何人管束。
其他四人不吱聲,柴悅只好開口道:「和談的每一步都不容易,鎮北將軍希望和談照常進行,匈奴人那邊也沒有提出異議。」
東海王深以為然地點頭,轉身向對岸望去,「為什麼這次和談沒有人質呢?」
柴悅耐著性子說:「一開始是說要互派人質的,後來是鎮北將軍覺得沒有必要。」
「嘿,他膽子真大。」
柴悅咳了一聲,「匈奴人想要東海王當人質,鎮北將軍因此才拒絕的。」
東海王不吱聲了。
一直沒人給他搬折登,關鍵是不知道放在哪個位置妥當。
哨兵報平安的聲音照常傳來,前方的和談顯然還沒有任何進展。
柴智緩緩起身,帳篷里的平靜氣氛瞬間發生微妙的變化,一直保持威嚴的劉昆升垂下目光,左、右將軍卻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東海王倏然轉身,微笑著退到一邊。
一名將官從柴智那裡得到暗示,走到門口將厚厚的簾帷放下,擋住了河對岸哨兵的聲音,只有門外士兵的叫聲還能傳進來。
柴智走到中間,先向劉昆升點頭,然後大聲道:「午時已過,楚軍如果還想在天黑之前擊潰匈奴人,現在就應該出兵了。」
柴悅馬上也站起身,向劉昆升抱拳行禮,「和談尚在進行,匈奴人也沒有異常動向,楚軍不可出兵。」
「不然,匈奴人顯然是想要利用和談偷襲楚軍,楚軍不可被動迎戰,必須先發制人。」
「楚軍先發制人,鎮北將軍怎麼辦?」
柴智終於轉身,看向同父異母的弟弟,「如果匈奴人先進攻,楚軍又該怎麼辦?」
「按照計劃,對岸有一萬楚軍,離和談地點比匈奴人稍近一些,匈奴人一有異常,他們會兵分五路,四路抵擋匈奴人,一路救出鎮北將軍。」
「很好,那就當匈奴人已經發起進攻吧。」
「不可,那是萬不得已的對策,太過冒險,必須……」
柴智揮手打斷柴悅,「不冒險怎麼打敗匈奴人?難道十萬楚軍就是隔岸看熱鬧嗎?劉都尉,你是掌印將軍,說句話吧。」
「嗯……這可難為我了……」
柴智笑了一聲,「倒也簡單,這裡不是有五位將軍嗎,大家表態,是攻是等,速做決定。」
劉昆升還在猶豫,門口的東海王上前兩步,笑道:「這倒是個辦法,軍正柴智主張進攻,守官城柴悅主張再等等,左、右將軍,說說你們的看法吧。」
韓桐和馮世禮互相謙讓,東海王指向馮世禮,「右將軍為尊,還是你先說吧。」
馮世禮起身,醞釀再三,終於開口道:「我建議再等等,匈奴人對這次和談似乎頗有誠意,但是準備也很充分,楚軍對匈奴人尚未形成合圍之勢,貿然進攻,雖會贏得一戰,卻不能全殲敵軍,以後會更加麻煩。」
柴智冷臉不語,東海王向韓桐道:「該左將軍表態了。」
韓桐起身,向帳內的所有人一一點頭,「和談很好,但是沒有得到朝廷允許,和談……能成嗎?十萬楚軍已經齊聚碎鐵城,按大楚的慣例,就該大膽出擊,不過……」
韓桐正要將自己的態度往回收斂一些,柴智打斷他:「左將軍已經表態,兩人主戰,兩人主等,還是得由劉都尉做出決定。」
劉昆升沒辦法,也站起身,沉吟良久,說道:「朝廷遲遲未有聖旨,這種時候,邊疆楚軍盡歸大將軍指揮。」他長久地頓了一下,「鎮北將軍由大將軍指派,總督神雄關、碎鐵城軍務,他就是這裡十萬楚軍的統帥。」再次長久的停頓,「鎮北將軍事先已經制定計劃,若無意外,不可更改。」
雖然沒有明確說出來,劉昆升的意見已經很明確了,他主張再等等,除非匈奴人有異動,楚軍不可渡河。
東海王攤開雙臂,「既然劉都尉這麼說了,那就再等等吧。」
幾位將領開口的過程中,帳外報平安的聲音準時響起,一聲不落。
對這個結果,柴智並不意外,他垂頭笑了一聲,轉向兩邊的十餘名將吏,「瞧,我早就對你們說過,十萬楚軍的安危與功名,比不上一位年幼無知的鎮北將軍,大楚的威風,都被無能之輩給丟盡了!」
如此公開的挑釁,眾人無不臉色一變,劉昆升臉色鐵青,「柴軍正,身為執法大將,注意你的言辭。」
柴智冷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張紙,舉在手中大聲道:「這是北軍大司馬冠軍侯臨行前留給我的密令,許我見機行事,從劉都尉手中收回大司馬印!」
眾人又是一驚,柴悅和東海王更是意外,沒想到柴智還有這樣一招。
劉昆升怒道:「密令?哪來的密令?」
柴智向一名軍吏招手,「將冠軍侯密令送給諸位將軍和劉都尉看看,認認筆跡與印章。」
軍吏快步上前,雙手接過紙張,自己先看了一遍,點點頭,首先交給左將軍韓桐,韓桐只掃了一眼,馬上道:「這的確是冠軍侯的密令,劉都尉,你該交出大司馬印。」
劉昆升伸手要密令,軍吏卻是柴智的人,捧著紙張先給其他人觀看,最後才送到北軍都尉手中。
柴悅和東海王也看過了,找不出破綻,劉昆升看過之後半晌無語,目光在眾人臉掃過,尋找能在此時挺身而出的人。
右將軍馮世禮開口了,卻不再是鎮北將軍的支持者,「密令為真,柴軍正從現在起就是北軍主將,我收回之前的話,唯柴軍正馬首是矚。」
柴智轉身,對弟弟柴悅不屑一顧,看向東海王,「你有什麼意見?」
東海王笑了幾聲,向門口退去,「冠軍侯擅離職守,北軍大司馬早就當到頭了,他的命令自然無效。」
東海王轉身向帳外跑去,準備大聲呼救,剛一掀開簾帷,就被外面的人撞了進來。
張養浩帶領數人扶刀而入。(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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