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觀賞皇帝

  越來越多的人湧入小小的漁村,有人乘船,有人騎馬,更多的人則赤腳步行,走進晁永思家的院子,盯著「皇帝」看幾眼,或點頭,或搖頭,或者再多看一眼坐在不遠處的金垂朵,轉身就走,只有少數人行禮。

  晁永思解釋道:「都是窮苦人,不懂規矩,陛下莫見怪。」

  韓孺子不見怪,只是覺得這些人並沒有將自己當成「真龍天子」,見怪的是金垂朵,有一次甚至衝著來者喊道:「我不是皇后。」說完自己的臉先紅了,對方笑著離開。

  來者大都自帶雞鴨魚肉和米麵酒蔬,觀賞過皇帝之後,就去找地方借灶做飯,沒多久漁村內炊煙四起,到處都有人互換食物、彼此介紹。

  丫環蜻蜓從包袱里拿出幾塊乾糧,分給小姐和公子,猶豫之後給也給韓孺子一塊,唯獨沒給老漁夫。

  聞著瀰漫全村的飯菜香氣啃乾糧,對誰都是一種折磨,韓孺子咽下半塊之後說:「大家的生活好像也不錯。」

  晁永思笑著搖頭,「他們都抱著孤注一擲的想法,事成,自有榮華富貴,事敗,免不了一死,因此將家裡能吃的東西都帶來了,你瞧他們,連骨頭都捨不得扔。能將他們聚在一起的人,就是陛下。」

  韓孺子笑了,覺得自己擔不起這個身份。

  河邊寨的人也來了,晁化跑進院子,看到韓孺子之後,終於放下心來,然後向金氏兄妹苦笑道:「兩位何必如此呢?我又沒有惡意。」

  「那可難說。」金垂朵冷冷地回道。

  「爹,為什麼不讓他們進屋?」晁化最後才向父親說話。

  晁永思望著院外的人,「好不容易請來陛下,當然要讓大家都看一眼。免得他們疑神疑鬼。」

  「這些人哪來的都有,我連一半都不認識,人多嘴雜。保不齊會有官府的探子……」

  「膽子別那么小,官府根本看不到咱們這兒。」

  「還是請陛下去河邊寨吧。」

  「不。就留在這兒,日後大功告成,咱們晁家漁村也能名留青史。」

  「爹,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晁化拽著父親去院外說話,你一言我一語,爭論得很激烈。

  金垂朵小聲道:「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八字還沒一撇就有分歧,咱們還有機會逃走。」

  金純忠忐忑地說:「父親他們沒有來。會不會……」

  「不會,殺人是為了警告,悄沒聲地殺掉有什麼意義?」

  金純忠不吱聲了,金垂朵看向韓孺子,「你想留在這裡當皇帝,還是跟我們走?」

  「跟你們走不就是當俘虜嗎?」

  金垂朵想了一會,「要不然這樣,你跟我們去草原,我讓大單于封你做王,不比在京城當廢帝要好?」

  韓孺子搖頭不語。他可不相信金垂朵有這個本事。

  四名村婦走進院中,捧著四盤熟魚,分別送到四人面前。一個個臉通紅,低頭不敢說話,只是不停地將食物往前送。

  韓孺子最先接過熟魚,說聲「謝謝」,筷子就是兩根細細的蘆葦杆,他夾魚吃了一口,滿口的土腥味,差點吐出來,可是送魚的老婦正滿懷期待地看著他。這顯然是她精心烹製的食物。

  韓孺子笑了笑,「好吃。」硬著頭皮吞下多半條魚。搖頭道:「實在吃不下了。」

  老婦已經滿足,接過魚盤。一臉歡笑地離開。

  金純忠吃了小半條,金垂朵和蜻蜓只吃了幾口,就都笑著退還食物,聲稱自己吃飽了。

  村婦們倒不計較,認定了公子、小姐的胃口就這麼大點。

  她們剛一出院,就有一群孩子撲上來,七手八腳地搶走熟魚,抓在手裡大嚼。

  金純忠小聲道:「想不到就在京城附近也有如此貧困的百姓。」

  晁化從外面走回去,對韓孺子說:「請陛下進屋休息吧。」

  「我們呢?」金垂朵問。

  「請三位去另一間屋。」晁化抓了抓頭髮,補充道:「要不我派人送三位回河邊寨吧,歸義侯還在那裡。」

  「不,我們留在這兒。」金垂朵此時不想見父親。

  晁化將韓孺子送進一間屋子裡,「林先生很快就到,他會向陛下說清楚一切。」

  「他去哪了?」

  「事發突然,林先生去召集各地義士了,今天來一批,以後還會更多。」

  晁化轉身要走。

  「等等。」韓孺子必須試著說服每個人,「你真的相信……我是真龍天子嗎?」

  晁化盯著韓孺子看了一會,嚴肅地說:「從前只信四五分,現在信七八分。陛下身處險境還能如此鎮定,非常了不起,換成是我,只怕早就嚇得屁滾尿流了。」

  「那這個呢?」韓孺子指著頭頂。

  「天子氣嗎?反正我是看不出來,但是林先生很有本事,他既然說有,那就一定有。」

  「你就這麼相信他?」韓孺子在不歸樓見過林坤山,並不覺得那人擁有強大的蠱惑力。

  「當然相信,他能一眼看穿你的心事,知道你想要什麼。」

  「望氣者曾說服齊王造反,結果呢?」

  晁化搖搖頭,「不對,是齊王執意造反,望氣者勸說不成,全都提前離開了,所以齊王落網伏法,望氣者被抓的卻沒有幾個,因為他們早就料到了。齊王太著急了,他只有一點天子氣,應該多養幾年。」

  晁化看向韓孺子頭頂上方,「我真希望也有林先生的本事,他說陛下的天子氣已經有幾丈高,我父親說他也能看到,今天早晨,他一眼就認出了您。」

  「幾丈高的天子氣,那不把屋頂都給捅漏了?」

  晁化笑了幾聲,拱手告辭。

  屋子很小,除了一鋪土炕,沒什麼多餘的擺設,屋頂低矮,韓孺子用力一跳就能摸到,還有一股陳年的霉味不停地往鼻子裡鑽。

  他坐在炕上,漸漸地覺得這兩天所經歷的一切都不真實,大楚剛剛經歷過武帝的鼎盛時期,怎麼突然間就衰弱成這個樣子?回想自己看過的史書,找不到任何答案。還有那些望氣者,明明很普通,為什麼能夠無往不利?說什麼都有人相信,上至王侯,下至普通百姓,就連學富五車的大儒,都以崇拜的語氣談起淳于梟等人。

  簡陋的房門突然被推開,衝進來十來個人,將屋子擠滿了,之前出現過一次的驢小兒也在其中,指著炕上的韓孺子說:「瞧,這就是皇帝,你們還不信嗎?除了皇帝,誰能養得這麼白淨?」

  屋子裡有點暗,眾人湊過來仔細觀瞧,有人甚至抬手想要摸一下,最後卻沒敢將手伸過來。

  「你真是皇帝?」一人問道。

  韓孺子不吱聲,嚴肅地回視對方,那人訕訕地退到後面去。

  驢小兒是個莽撞人,天不怕地不怕,大聲道:「皇后呢?皇后怎麼不在?她比皇帝還白。」

  韓孺子突然舉起右臂,將面前的人嚇了一跳,紛紛後仰,接著他慢慢揮動手臂,像是在摸索什麼東西。

  沒人敢開口詢問,就連膽子最大的驢小兒也閉上嘴,跟著皇帝的手掌轉動眼珠。

  韓孺子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是厭煩了被人圍觀,可是總不能就這麼一直揮手,於是他說:「你們當中有人心懷鬼胎。」

  眾人又是一驚,往後退了兩步。

  「你怎麼知道?」驢小兒問,他的膽子還是比別人大些。

  韓孺子指著頭頂,「它告訴我的,只要有壞人接近,我的氣就會不純,還會發出聲音,你們聽不到,我能,它告訴我心懷鬼胎者就在我的面前,你們……」

  他本想讓眾人退出房間,不要來打擾他,結果目光一掃,人群中的一名漢子突然撲通跪下,顫聲道:「皇帝饒命,皇帝饒命,小人狗膽包天……」

  韓孺子一驚,其他則大吃一驚,立刻將此人按住,質問他的來歷。

  那人原來是鄰村的無賴,聽說有人要造反,還請來了皇帝,於是過來探聽消息,心中的打算是要向官府告密,尚未實施,就被真龍天子「看破」,嚇得他跪地求饒。

  韓孺子想不到真能詐出「壞人」來,嚴格來說,此人只是動動歪心思而已,韓孺子放下手臂,「把他帶出去,好好查一查,村子裡可能還有心懷鬼胎者,我頭上的氣……」

  他的目光只是一掃,眾人拖著無賴爭先恐後地往外跑,只剩下驢小兒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真龍天子。

  「嗯……」韓孺子剛發出一點聲音,驢小兒也轉身跑了。

  接下來的時間裡,再沒有人進屋圍觀皇帝了,晁氏父子先後來過一次,老漁夫神情激動,盯著韓孺子頭頂看了好一會,出門之後長嘯一聲,兒子晁化多問了兩句,也對皇帝能看出內奸驚詫不已。

  「蠱惑人心好像也沒有那麼難。」韓孺子對自己說。

  午後不久,林坤山終於來了,獨自進屋,「陛下總能令我驚訝,我們沒有看錯人。」

  「你是這一切的策劃者?」

  林坤山點頭,「我只是策劃者之一,不過我能回答陛下的疑問。」

  韓孺子一肚子疑問,一時間反而不知從何問起,「望氣者是怎麼取得這麼多人信任的?」

  林坤山大笑,「陛下不問江山、不問帝位,卻問到此事,果然並非凡種。上次見面我沒能取得陛下的信任,那是我的失誤,今天我一定要彌補,讓陛下見識一下望氣者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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