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預一聽,冷汗下來了。
是啊。他書山學海,取得連勝後,已然斬獲小三元。
童生參加縣試、府試、院試,凡名列第一者,稱為案首。一人連得三案首為小三元。
杜預被人稱為「杜案首」,也是名副其實小三元,每一次都是案首所致。
每多一個案首,杜預便文宮大漲,獲得極大好處。
如今,到了關鍵的鄉試、會試和殿試,捷報連登黃甲者,可得【大三元】。
【大三元】比【小三元】含金量高太多了。
難道,就因為一個楊雄,終止自己連勝之路?
杜預不甘心。
田洪鳳看出他的滿腹不甘,拍了拍肩膀,勸慰道:「科舉功名,並不能決定人一生之路。」
「不少列聖沒拿幾個案首、狀元,不也封聖?」
杜預點點頭。
但他心中卻在盤算,該如何改變這不利的形勢。
此時,皇太后宮中,正在商議。
琅琊王家,家主王敦、王異都在。
「滁州,哀家安排了楊雄去做主考官。」
「王陽,你也是秀才身份,也要參加這次考試吧?」
改名為「王陽」的王異,美眸灼灼,點頭:「是。太后。」
王太后微微一笑:「好孩子,這次好好考。我知道你的天賦,遠勝過王倫。」
一旁王皇后不忿道:「既然杜預殺了我兄弟王導,豈能讓他活下去?這不是對我琅琊王家的嘲諷?」
太后搖頭:「此人名氣太大,不能用強,只能徐徐圖之。」
「哀家已經派楊雄去滁州主考。」
「楊雄?」
皇后皺眉,不滿道:「當年反對太后您垂簾聽政的老古董?怎麼抬舉他?」
太后冷哼道:「你不懂政/治。不要多嘴。」
王敦卻欣然道:「太后運籌帷幄,深思熟慮,高明至極,臣佩服無地。」
王異也微微一笑。
楊雄,大唐文壇泰斗,古板的很,對杜預那才氣縱橫卻充滿天馬行空、想像和創造力的後生肯定不感冒。
而自己卻可能得到他的青睞,奪走杜預鄉試解元。
鄉試第一名稱解元,第二名稱為亞元,第三名稱為經魁。
太后一指王異:「我王家未來希望,就在你身上。」
「從今天起,你不再是女子之身,而是男子。」
「要以男子之身、之心去對待杜預,對待家事。」
王異躬身道:「是!王陽曉得。」
「去吧。」
皇太后欣慰道:「哀家知你的才情,巾幗不讓鬚眉,不亞於七尺男兒。哀家等你好消息。」
王異轉身走出。
皇后不解:「太后,您為何一心要扶持王異?就算王家無男丁,還有旁門兒子可以過繼過來,成為嫡子。」
太后冷冷道:「王異,不是一般女子。」
「哀家一直在暗中觀察,從他們入私塾的時候,就看地清楚。」
「她才情,十倍與王倫。」
「更特殊的,她與哀家,非常相似。」
「若說我王家有人能擊敗杜預,非她莫屬。」
皇后冷哼一聲,表示不信:「對了,楊雄會不會被皇帝那邊收買?田洪鳳會不會替杜預說情?」
皇太后搖頭:「楊雄這人,雖然不識時務,但很有原則、十分古板。」
「這也是他明明得罪了我,但哀家不加罪的原因。」
「此人做主考官,可堵住天下人悠悠之口。」
「而他,絕不會讓杜預做解元。」
「皇帝不是唯恐杜預投靠他國?哀家也不想落得【有才不用】、【嫉賢妒能】惡名,所以最好辦法就是讓他泯然眾人矣。」
皇太后目光清冽:「他考不上解元,必然會讓天下人失望。這就是第一步。」
「且哀家知道,楊雄對杜預不滿,遠勝過其他人。」
「作為文壇泰斗,他不會放過這打擊杜預文名的機會。」
「有好戲看了。」
楊雄負手而立,站在船頭,涯岸自高,冷冷看著眼前越來越清晰的滁州。
他是半個月前出發的。
從長安到滁州,他沒有驚動任何地方官,一路都是自掏腰包,只為了不讓任何人掌控行蹤,打擾他思考。
「滁州···」
楊雄目光微寒:「杜預?」
出乎很多人預料,楊雄雖功成名就、海內共知、養望天下,但並不是士族出身。
很多人,都會將楊雄誤以為是名滿天下的弘農楊氏後代。
弘農楊氏,是以弘農郡為郡望的楊姓士族,始祖為漢昭帝時期的丞相、亞聖司馬遷的女婿楊敞。楊敞玄孫楊震官居大漢太尉,號稱「關西聖人」,其子楊秉、孫楊賜、重孫楊彪皆為大漢太尉,時稱「四世太尉」、「東京名族」。
但楊雄父親只是楊氏的一個遠親旁支,無錢無勢,前來投奔。
楊氏如此煊赫豪門,自然看不上他父親,很輕蔑隨手打發到一處下人的屋子裡住。名為族人,實為僕役。
但小小楊雄,卻將一切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他開始發奮讀書。
頭懸樑,錐刺股。
楊雄很幸運,獲准以少爺伴讀書童身份,進入楊家私塾,受當時大儒楊晨恩啟蒙。
楊晨恩一開始沒注意到這幾乎透明的小書童,直到一天晚上,前來拿回落下的東西,發現楊雄在昏暗的私塾中,點起蠟燭挑燈夜讀。他寫的字,比任何楊家孩子都要標準得多。
楊晨恩破例收下楊雄。
楊雄從此走上了讀書之路,一發不可收拾。
他循規蹈矩,學習六藝,聖人之言,自幼便將厚厚的【列子】滾瓜爛熟、倒背如流。
有琅琊王家帶著孩童前來,兩家孩童較勁,比背誦【列子】,楊家技不如人,被比了下去。
楊家當主面子上過不去。
楊晨恩卻推薦了楊雄。
才八歲的楊雄,昂然出列,倒背【列子】三篇,舉座皆驚。
琅琊王家家主不信,隨便考了楊雄兩篇,依舊能倒背如流,一字不落。
王家家主連呼奇才。
楊雄馳名天下。
「老爺,前面渡口滁州知府率領本地官員,設酒宴迎接您。」
一名老僕低聲道。
楊雄眉頭一挑,冷笑道:「果不其然,這滁州人心裡有鬼啊。」
老僕:「???」
楊雄傲然冷笑:「一個20歲才考上童生的讀書人,卻突然一飛沖天,連勝諸多天才,成我大唐什麼狗屁鎮國秀才?監國布衣?誰信?」
他冷冷道:「老夫是不信的。」
老僕不言不語,如同木雕泥塑——他伺候楊雄超過40年。
大儒楊雄的僕人,自然炙手可熱,誰都想干。但他之所以能在楊雄身邊幹這麼久,唯一的心得就是——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那些靈巧的僕人,已經因多嘴多舌,被老爺趕走十來個了,只剩下他裝聾作啞的老僕獨一個。
楊雄自顧自道:「事有反常即為妖。【列聖】早已將咄咄怪事述盡,將人情講透,將世間哲理講盡。天底下哪還有新事?無非是故弄玄虛障眼法。」
岸邊,是新任滁州知府陳煒,率領滁州士紳、地方官員一干人等設下豐盛酒席,迎接宴請楊雄的酒宴。
楊雄是本次鄉試主考,更代表皇帝欽差身份,地方官表示敬意、接風洗塵,也是人之常情。
「老爺,要停船嗎?」
老僕問。
「不停。開過去!」楊雄閃過一絲厭惡,大袖一揮。
在一群官員士紳愕然中,楊雄的船驟然加速,沖了過去。
只留下一片面面相覷、搖頭嘆息。
有人問一雲雁補服的高個瘦子:「陳知府,您看?」
此人,便是接替林如海的新任滁州知府陳煒。
陳煒凝視著加速衝過去的楊雄,卻不以為忤,嘴角微翹淡淡道:「意料之中。楊雄乃天下知名大儒,養望四十年,又是文壇泰斗,又是太學領袖,他素來涯岸自高,不肯輕易與人親近,本官早有耳聞。今日設宴,也不過是聊表存心,亦是敬意罷了。」
他灑脫一揮手:「這宴席也不要浪費了。大家坐下吃吧。」
眾人面面相覷。
人人都以為,受楊雄如此冷落,陳煒該勃然大怒才是,至少也該尷尬下不來台。
熱臉貼/上冷屁股,誰不尷尬?
就算你楊雄是大儒、欽差,可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陳煒好歹也是四品地方大員,給你接風洗塵,你不吃飯也就罷了,連船也不停、頭也不回走了,這就太過分了。
但陳煒卻安之若素,據案大嚼,吃得砸吧嘴,好像一點沒把尷尬放在心上。
楊雄乘船直奔館驛。
館驛旁,田洪鳳一人等候。
楊雄眼中精芒一閃,跳下船去,頗為欣賞道:「你沒去迎接本欽差?」
田洪鳳搖搖頭道:「陳煒叫我去,我卻料定你考試之前,誰都不會接觸,更不會沾染因果,一定不會去吃這頓飯。」
楊雄哈哈大笑:「好你個田洪鳳,倒是了解老夫。」
田洪鳳一指自己:「若非我是副主考,只怕你也不肯見我。」
楊雄略微點頭,表情淡淡,涯岸高峻,一指老僕的手中。
老僕手裡,拎著兩條鹹魚,到館驛第一件事就是高懸在前門。
兩條鹹魚,迎風招展,好不壯觀。
「羊續懸魚?」
田洪鳳眼睛一亮。
楊續點點頭,傲然而入,隨即大門緊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