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角有痣嗎？」
於是顧染出聲輕問。
聲音如同羽毛，划過沈卿塵心尖，他「嗯」了一聲，一動也不敢動的任由顧染手指摁在他眼尾，輕輕撫摸那顆痣。
「我聽人說過，眼角有痣的人淚淺，愛哭，沈大夫平日也愛哭嗎？」
顧染問的漫不經心。
沈卿塵眼帘微垂，目光靜靜的，專注的落在她被白紗蒙住的眼上，袖子裡的手微微攥了攥，克制住想要抬手撫摸眼前人面容的衝動，他不動聲色的壓聲緩道：「我不常哭的。」
是真的不常哭。
沈麼死時他也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沈麼死後，他也是平靜如常的將她葬下後，心裡便再也沒有其他波動。
旁人以為的傷心惶恐，更加沒有。
他活了二十一年，唯一能夠牽動他情緒，讓他產生愛恨妒忌等等情緒的人，便是眼前的阿染。
「不常哭嗎？」阿染沉吟，接著便淡淡的，稀鬆平常的將手收回來，轉而笑著說起別的話題：「排骨拿來了？」
她沒問及胎記一事，像是不在意一般，直接淡淡的揭過。
沈卿塵眼神暗了暗，目光翻湧情緒不明，最終也沒說什麼，只是眨了眨眼，也是笑著回答的阿染：「拿來了，阿染姑娘你先坐著，我去廚房砍小洗淨。」
阿染點了點頭，自己坐下：「你去吧。」
沈卿塵扶她坐下後才去的廚房。
廚房離得不遠，就在房子右邊的一個單獨開闢出來的木屋裡，廚窗很大，做菜時沈卿塵都會打開窗戶，窗戶一開，目光就能目盡整個院子，包括坐在院中藤架下的阿染。
或者不該說坐，準確來說，阿染是躺在藤架下的椅中的。
那椅子裡還鋪蓋了一層軟毛，是沈卿塵特意找來墊上的，怕阿染躺在上面時覺得硌，因為阿染很喜歡這樣閒適的躺在上面。
此刻也是這樣。
她穿著沈卿塵托隔壁鄰居張明月從鎮上帶來的布料，並親自製成的綠色衣裙，頭上簪了根樸素的木簪，懶洋洋的躺在睡椅上，雙手交疊在腹中，面龐靜穆。
看不見白紗下的眼睛，沈卿塵也猜不透她此刻在想些什麼。
但他又忍不住想去猜，於是手下一邊洗排骨，他就一邊走神腦中天馬行空，胡思亂想。
是在想程殊的話嗎？
她知道了我是個醜八怪，會嫌棄的吧，畢竟女子都愛好容顏，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在沈麼死後，為了減少自己的麻煩，特意將臉弄成這副模樣。
那她應該會厭惡的吧，日夜跟一個醜八怪生活在一起，肯定會覺得噁心。
她是不是想著趕緊將眼睛治好，然後離開呢？
對了，她這些日子不就一直在問自己眼睛什麼時候能看見嗎？
她其實早就想要離開了！
一定是這樣，她家裡說不定已經有個夫郎在等著她回去了，她還要報仇，為自己母親和妹妹，從一開始，她就不屬於這裡。
她會走的，只是早晚的區別。
從始至終，都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一廂情願，我連喜歡都不敢跟她說，只能這樣，卑鄙的，膽怯的悄悄愛慕她。
我又有什麼資格為此傷心，還想要以此試探她……
這不是更加劇她想要離開的想法嗎？
沈卿塵忽然間意識到自己好像做了件愚蠢的事。
他不該放任程殊跟阿染挑撥離間的，阿染如今只怕對他連喜歡都沒有，他這麼試探根本沒有意義，只會加劇阿染離開的決心。
不該這麼試探的。
沈卿塵眼神瞬間黯淡下來，出神的瞬間，他手裡的盆也忽的翻下來，「砰」的一聲。
洗排骨的水潑了他一身，剛洗好的排骨又掉到了地上。
那邊阿染聽到動靜，已經起身皺眉：「沈大夫，怎麼了？」
沈卿塵急忙道：「沒事沒事，就是不小心把水打翻了。你不用過來！」
他看到阿染竟然摸索著要過來，趕緊高聲阻止，害怕人跌倒。
阿染便在原地停住，靜了一會兒，然後點頭道：「好吧，是熱水還是冷水？沒有受傷吧？」
沈卿塵道：「是溫水，不礙事，我去換件衣服就好。阿染姑娘你快回去坐吧，廚房亂，你別進來了。」
「好。」
阿染依舊點頭，又回身去坐下。
沈卿塵這才回屋去找衣服換。
等他腳步聲遠去，阿染耳朵微動，才慢慢躺回躺椅上，面部朝天，雙手交疊，一隻手摩挲著另外一隻手上的玉扳指，神情沉思。
她從甦醒到現在，已經在這兒呆了半個月了眼睛還是沒恢復，本想著聯繫舊部的，但眼睛看不見又該如何聯繫呢？也不知朝中情況如何，他們有沒有主持好事物。
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至少得先讓她們知道自己還活著。
阿染無聲嘆息一氣，慢慢將手上的玉扳指脫下來拿在手中，耳邊聽到推門聲和漸漸靠近的腳步聲，阿染知道是沈卿塵換好衣服出來了。
他身上有股很好聞的草木藥香，只要隔得不遠，就能清晰的聞到。
在那股氣味漸進時，阿染終於開口叫他：「沈大夫。」
沈卿塵正挪向廚房的腳換了個方向，疑惑的朝她走過來：「阿染姑娘，怎麼了？」
阿染道：「你的手給我。」
沈卿塵神情微愣，呆愣了一下，也立刻將手遞過去。
「哦哦，好。」
阿染手握上他的瞬間，沈卿塵神情又是一顫，心底幽幽的升騰起一股癢意，忍不住想要合手與她相握。
然而下一秒，手心忽然被塞入一個溫涼的物什，瞬間將他飄飛旖旎的神思拉回，沈卿塵注視著手裡的玉扳指，忽然皺起眉問：「阿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染道：「我受沈大夫相救，大恩難報，如今身在囫圇也沒有什麼好報答沈大夫的，身上只有這點俗物還有些價值，便先給沈大夫當作醫藥費用，日後再行報答，還請沈大夫不要拒絕。」
她果然是要劃清界限了。
是怕我挾恩圖報，糾纏上她嗎？
沈卿塵神情悲傷難看，心口忽然間便有些發沉，嗓音晦澀，半響才發出一個音：「我，阿染姑娘，我不是這樣的人。」
他神情隨著聲音一同黯淡下去。
阿染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一般，沒有鬆開他手，而是反握住他，安慰一般輕輕拍拍，神情自然，聲音溫和道：「我知道沈大夫不是這樣的人。」
「那…」
阿染勾唇微笑：「只是一個俗物而已，沈大夫就拿著吧，去鎮上的萬寶堂當了，充當些家用，這些日子沈大夫花費的錢財太多，我身上用的藥材又貴，心裡實在不忍，你不拿著，我心裡難安。」
她回答的滴水不漏，沈卿塵觀她神情，情緒漸平，又認真打量了一下手裡的扳指，才點頭收起：「好，那我就拿著了，明日去鎮上買藥材，順便去萬寶堂當一下。」
阿染道：「好！」
二人手依舊握在一起，皆不覺察籬笆牆外一個人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哪兒，那人看到他們交握雙手的親昵姿態，捂住嘴偷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