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不是替身

  第20章不是替身

  阮胭回了句:「好, 知道了,我會盡全力去試的。」

  阮胭想了想, 最後只擦了點素顏霜和淡粉的口紅, 黑棕色直發披在肩後,整個人看起來並不是特別的精神。

  她打了個車去試鏡的辰光影視。

  阮胭到的時候,於百合已經等在那裡了。

  她人不高, 卻很瘦, 小小一張瓜子臉,五官十分端正, 阮胭以前學生物的時候, 老師說, 世上沒有絕對對稱的生物。

  但是於百合的臉, 端正得基本上能把這張臉的對稱發揮到極致。

  無論是從哪個角度, 她都好看, 而且是不鋒利、可塑性極強的那種好看。

  一看就是導演要她是什麼,她就可以是什麼。

  大概這就是諸多電影批評人所說的「電影臉」。

  她看到阮胭,向她微微頷首:「你好。」

  阮胭亦點頭:「你好。」

  於是, 落座, 再也無言。

  「咦, 怎麼這麼安靜呀?」

  一道甜甜的聲音響起。

  阮胭回過頭去看, 一眼就看到了一個女孩, 臉小眼睛圓,整個人都像一顆亟待採擷的蜜桃, 是輕盈的甜。

  「於姐, 好久沒見了, 可把我給想死了。」

  她走過去,徑直給了於百合一個大大的擁抱。

  但顯然, 於百合那種性子清冷的人,並不長吃一套……

  她往後退了一步,淡淡地說:「好久不見,姜甜。」

  姜甜咧開嘴:「是啊,姐姐也來試周導的戲嗎?」

  於百合嗯了聲,並不想和她過多交談。

  阮胭趁她們聊天的時候,往窗外瞥了眼,這裡是十七層,辰星大廈的玻璃都用的是幕牆玻璃,外面看不到裡面,裡面卻能清晰看到外面。

  她注意到樓下有三個戴著眼鏡、手一直扶著鏡框的人,就站在辰星大廈樓下的大門拐角處。

  隔了會,一個中年女人走過去,給他們三個一人買了一杯咖啡,然後囑咐了幾句又離開。

  阮胭記得她,她是宋筠的經紀人。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宋筠也要來試周子絕的戲?

  「你就是胭姐嗎?

  筠姐以前和我提過你呢。」

  姜甜沖阮胭笑笑。

  阮胭把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姜甜臉上:「是嗎,她怎麼提我的。」

  「說你長得不像她,你比她好看。」

  姜甜依舊笑,笑裡帶了些討好的意味。

  「是她自謙了。」

  阮胭也不想和姜甜多說。

  「沒有沒有,她是我的同門師姐,這話是她親口說的,你和她很像呢。」

  是宋筠同一個公司的人嗎?

  故意說出來挑撥她和宋筠的關係?

  阮胭想回她句什麼,於百合忽然開口:「時間到了,我們要進去簽字了。」

  姜甜這才作罷,先她們一步往辦公室走去。

  簽字是簽保密協議。

  大部分劇組,都會在試鏡時要求演員簽署保密協議,諸如對劇名、劇情片段、以及幕後人員配置的保密。

  就連邢清前天把劇本發給她,也是簽了協議的。

  路過於百合身邊的時候,阮胭低聲跟她了聲:「謝謝。」

  「嗯,別摻和,他們華耀公司的,最喜歡在試鏡上動手腳,離她遠點。」

  於百合壓低了聲音,從她身邊走過。

  阮胭抬起頭,看向她,她為什麼要幫自己?

  三個人簽了保密協議後,就去試鏡室內等候。

  簽完後三個人抽籤,果然,和阮胭預料的一樣,姜甜第一個演,於百合第二,阮胭最後。

  這個一看就是華耀偷偷安排過的。

  於百合是老青衣了,演技肯定是遠在姜甜之上,如果把於百合放在姜甜的前面,那麼毫無疑問,對比之下,姜甜會被碾壓得很慘。

  但如果把於百合放在中間,姜甜既可以避開於百合先出場,又可以讓於百合來碾壓一下阮胭……

  一箭雙鵰。

  華耀雖然沒那麼大權力去直接干預導演的選角,但是在試鏡順序上,做做手腳還是可以的。

  阮胭凝了凝神,捏著號碼牌,進了試鏡室。

  周子絕坐在正中間,一左一右坐著副導演和製片。

  阮胭有種感覺,她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一走進去,周子絕就以一種非常奇異的眼光打量她,且這種眼光,絕不是導演對演員的審視,更像是——

  探尋。

  阮胭稍稍直了直背,和於百合一起坐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副導演先安排:「都準備好了吧,今天麻煩三位老師試的戲,是這一段——」

  「女主角是一名崇高的人民醫生,但是她在一次醫患問題中,被割了喉,性命保住了,但是聲帶已經完全受損……」

  阮胭猛地抬頭,看向周子絕。

  這個劇本,編劇是誰,是周子絕還是別人?

  他們是怎麼寫出這個故事的?

  邢清說是以周子絕的朋友為原型,他的哪個朋友?

  他的朋友又是誰?

  「……現在,你們要試的就是,你醒來後,發現自己已經不能再正常言語,失去了再成為一名外科醫生的可能,你就站在醫院裡,看著曾經熟悉的手術刀,卻不能再拿起它……好了,開始吧。」

  副導演的話音落下,阮胭幾乎快要按捺不住自己手指的顫意。

  她坐在角落,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此刻的呼吸有多沉,有多重,有多急促。

  整個身體裡的血液,像是被灌了風,一陣接一陣的翻湧……

  她只有死死扣住椅子的把手,扣到手指都發白,才能讓自己平靜下來。

  副導演還詫異地看了阮胭一眼,這個劇本寫得真的有這麼好嗎?

  光是念一個片段的梗概,就已經讓這個演員如此心緒難平了?

  好在姜甜終於上場表演了,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她只是略微地整整衣領子,就走到了試鏡室內的中央,找了一個最適合她自己的角度,對著攝像機露出了那張被粉絲們譽為「被神祗欽定的」側顏。

  阮胭看見,製片人露出了一絲滿意的笑容。

  流量代表、顏值代表,姜甜的確是位極好的人選。

  然而下一秒——

  只見她拿起一把手術刀,凝了凝神,然後……

  像切牛排一樣開始對著空氣切起來……

  一下切得比一下用力……

  老費勁了………

  阮胭抽了抽嘴角,她想,要是程千山看到了,能把這畫面拍下來,作為史上最佳反面例子做成幻燈片,在首醫大的階梯大教室里給全校師生循環播放二十遍。

  「我,真的不能再做醫生了嗎?」

  她發出不可思議的一問,然後猛地將手術刀往地上一扔,最後仰著頭撕心裂肺吼了一句——

  「不,我不信!」

  ……

  她這一聲吼完。

  阮胭沉默了。

  於百合也沉默了。

  周子絕和副導也沉默了。

  只有製片愣在原地:我是誰,我在哪,我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演得,還不錯,挺,挺,」製片人頓了半天,終於想出個誇獎的詞,「挺正常的。」

  周子絕瞥了眼僵在場子裡的姜甜,冷笑了聲,「是挺正常。

  江副導不說,我還真沒看出來她演的是個聲帶不正常的人。」

  製片人:「……」

  姜甜也自知可能演得不是很好,於是演完了就感覺紅著臉坐下了。

  她本來以為自己是穩的,因為製片給她的經紀人打過招呼,這個角色的贏面很大,周子絕今年不能再拍一部禁片了,再拍就沒人敢投他了,所以他多半會選擇人氣高的演員。

  只是沒想到周子絕會評價得這麼不留情面……

  「好了,於老師,你去吧。」

  副導演咳嗽一聲。

  於百合點點頭。

  她上場前先把頭髮弄亂了些,她步履有些不穩。

  光是這走位的兩步,其實就已經有「戲」在裡面了。

  ——像是一個大病初癒的人。

  她拿起手術刀,其實她也不知道手術刀的正確使用方法,但她心思巧妙,不演操作過程,只是眷戀地拿起,仔仔細細地端詳,沉默著,閉了閉眼,又睜開,再放下時,眼裡已經有淚意了。

  她張了張口,發出低沉的聲音,說了句:「再見。」

  話音落,淚水剛好砸在手術刀上。

  整個過程不到三分鐘,情緒卻層層遞進,完成度相當高,不愧是從藝多年的實力派。

  阮胭看到周子絕的眼裡,也隱隱含了些肯定的意味。

  接下來,副導沒有說話,周子絕親自喊了聲:「阮胭,到你了。」

  他的聲音很低,阮胭心裡跟著緊了緊。

  「對不起,我演不了」七個字差點脫口而出。

  最後,在周子絕長久的注視里,她深吸一口氣,平靜地走了上去。

  她的步伐沒有虛弱,只是那張素淨的臉上的妝容,已經昭示出她的孱弱。

  她先走到牆角,擰開並不存在的水龍頭,然後擠出幾滴洗手液,認真地清洗,接著她拿起一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東西,在手指中間反覆刷,刷了三次後,才拿起旁邊桌上助手剛剛用來給周子絕他們擦桌子的毛巾。

  她仿佛一點也看不到上面的污漬一樣,將它疊成三角形,尖端朝下,開始擦拭起來。

  做完這一切,她才開始張開手,對身後並不存在的護士說:「麻煩幫我系一下。」

  她用的是氣音,沒有一點喉嚨聲帶的震動感。

  也許是這氣音驚醒了她自己,她意識到已經沒有機會再做手術了,也沒有巡迴護士幫她系手術衣了。

  於是,她做了唯一一個違規的動作——

  她將手術刀拿起,放進了自己左胸前的襯衣口袋裡。

  那是離心臟最近的位置。

  她伸出手,久久地按住那裡。

  她沒有像姜甜那樣誇張地大喊大叫,也沒有像於百合那樣無聲地流淚,她只是平靜,平靜地環視了一圈這個手術間。

  然後邁著不穩的步子離開。

  只有這點踉蹌,才能透露出她心緒的起伏。

  最後,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回望了一下這個房間,然後,關門離開。

  副導和製片人都被她的表演給鎮住了。

  場子一下就靜了下來,然而大家都知道這種靜與姜甜表演結束後的安靜完全不一樣。

  他們只是在驚嘆,驚嘆她的處理方法,竟然能如此含蓄,卻又包含了張力,每個動作的設計,都有戲,甚至她今天的妝容,都滿滿的是「戲」。

  演藝圈裡的導演挑人,最講究的就是「貼臉」。

  一個演員,只要與塑造的角色外形有一定的貼合度,那麼她就成功了一大半……

  這也是為什麼阮胭今天出門時一絲精緻妝容都不畫的原因。

  「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一下你。」

  周子絕目光深沉,平靜地看著她,「第一個,為什麼念台詞時,要用這種聲音?」

  「因為喉外傷導致的喉骨斷裂……聲帶全無後,做完喉裂開手術後……」阮胭微微頓了頓,她後面的幾個字幾乎是艱難地擠出來的,「只能,只能發出氣音。」

  「你怎麼知道?」

  「可以不說嗎?」

  阮胭別過頭,把心裡浮現出的那個人的身影壓下去。

  周子絕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繼續問,

  「可以,第二個,你剛剛在洗手時後做了一個『刷』的動作,那是什麼意思?」

  「醫生手術前,都會要求洗手,洗完手後會要求用一個小刷子,刷洗甲溝等位置,雖然現在很多醫院都取消了這一步驟,但這是主角人生中最後一次手術……」

  阮胭停了停說,

  「所以我想,他一定是想嚴謹地、一絲不苟地完成。」

  「很好,第二個問題,你為什麼要這樣處理這場戲,我的意思啊,正如你剛剛說的,為什麼要一絲不苟地按照固定的手術步驟來表演?」

  周子絕盯著她。

  「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啊。」

  阮胭幾乎是脫口而出。

  說完她就立刻噤住了聲。

  然而,她這句話一說完,周子絕的眼睛立刻眯了眯。

  他發給她們經紀人的劇本試讀,都沒有寫主角的人物小傳,為了絕對保密,他只給了幾重要配角的對手戲,好的劇本,只看幾場戲,就能看出它的張力,哪怕是這幾場,也足以將她們吸引過來了……

  所以阮胭,她知道他找她來演這部戲的原因了嗎?

  「她是什麼樣的人?」

  阮胭說的是「他」,周子絕問的是「她」。

  然而,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

  「平靜,溫和,尊重悲苦。

  他不會哭的。

  他太好了。」

  阮胭閉了閉眼,睫毛顫抖了下。

  即使剛出事後,在最艱難的那段日子裡,她也沒見他流過一次淚。

  周子絕推了推眼鏡,笑了下,卻不是滿意的笑,是那種暗含了些諷刺的笑。

  「可以了,感謝三位今天的到來,請你們回去等消息吧。」

  她們三個起身,一起微微鞠躬,對幾位導演和製作人回以同樣的感謝。

  只是,出門的時候,姜甜想過來拉著她們一起走,於百合悄無聲息地先拉過阮胭的手腕,「你先回去吧,我想和阮胭討論一下一些表演的處理方法。」

  姜甜有些不悅,小聲說了句,「給你們機會還不知道珍惜,別後悔。」

  說完就走。

  等到人走遠了,阮胭才說:「謝謝你,於老師。」

  於百合挑挑眉:「你知道了?

  知道她說的『機會』是什麼?」

  「嗯。」

  阮胭和於百合一起按下電梯,等電梯降下來,「我剛剛看到了,她們公司的經紀人偷偷喊了幾個人蹲在樓下,估計是娛記。」

  於百合笑笑,不錯還有幾分心眼,她說,「華耀就喜歡玩這些,試戲的時候先請狗仔偷拍,然後發通稿,先炒一波,如果最後女主角敲定是她,就可以吹『實至名歸』,如果不是她,正好虐虐粉,暗示『內幕操作』,總之,先把這熱度給蹭上。

  真是家大業大,不怕違反保密協議被周子絕找上門。」

  阮胭笑了下,「我估計她想把我們拉上就是想著,讓我們倆跟著她一起炒,畢竟法不責眾咯。」

  於百合嗤了一聲:「誰稀罕。」

  阮胭看著她,笑了,她還挺喜歡於百合這性格,她問:「多謝你今天的兩次提醒了。」

  於百合擺擺手:「小事,上次一成拍戲時暈船差點把人暈沒了,你救了他一命,還沒謝謝你呢。」

  「啊?

  趙大哥?」

  阮胭小小地驚了一下,難道於百合和趙一成……?

  「嗯,隱婚一年了。

  別說出去哈。」

  於百合沖她灑脫地笑笑。

  「……好。」

  電梯到了,兩個人一起走進去。

  再「叮」地合上。

  只有遠處的周子絕,沉默地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們的背影消失,看著電梯數字一下接一下地變小。

  最後凝成一個「1」。

  她們離開了。

  周子絕拿出手機,點開一個微信頭像,「還在皖南?

  我新戲即將開拍,缺個醫學顧問,來嗎?」

  那邊很快回他兩個簡潔的字:「不了。」

  「行,以後你看到成片別後悔。」

  他摁滅了屏幕。

  走了幾步,透過玻璃,看著已經走遠的那道纖細身影。

  他漠然地笑了下——

  阮胭,如果把那個人經歷過的痛苦,一一加諸於你身上。

  你怕不怕?

  「永遠平靜,永遠溫和,永遠尊重悲苦。

  他不會哭。

  他太好了。」

  真是諷刺。

  可惜了,他是真的哭過。

  不是為了那破掉的喉嚨和毀掉的學術生涯。

  是為了你。

  只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