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寒衣節。
五更天,東方剛露出魚肚白,丹雲縣城內的家家戶戶就忙碌了起來。
蓋因今日需在家中祭祀先祖,必得早早將香燭、飯食、豚肉、酒等一應供物準備妥當,趕在東方破曉時行祭禮。
此時,城外山郊一處破茅屋內,睡在乾草堆中的老乞姜大醒了。
按照往常,他該起身簡單拾掇下就進城去乞食的。
寅時出,申時回,無論能否乞到食都是這個時間來回。
此刻他靜靜地躺在草堆里一動不動,眼睛也沒睜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寒衣節,到底是個容易讓人想起親人的節日。
姜大原不是乞丐,二十餘年前,他還是個耕農,日子過得雖拮据,但家中老妻兒孫俱在,生活平淡也充實。
每到寒衣節,他們一家忙碌得很。
一早,由他領著家人進山祭祖。
午後,家中再由老妻領著灑掃一番,又收拾箱籠,將不合時的衣物歸攏妥,添置好的寒衣拿出,曬曬太陽,這樣明日一早就能穿。
申時,吃頓難得的飯食,黍米飯配上應季的新鮮蔬菜和肥魚一條,祭完祖一家人分食完,美味非常。
後逢北方大旱,他們靈川縣受災最嚴重,不等口糧吃盡,他果斷帶著一家人往南逃荒去。
農家存糧本就不多,都指著秋收,哪成想那年六月出現旱象,苦熬到七月旱情更為嚴重。
鄉老們上報了縣令,縣裡議沒議不知道,總之官府沒人來查看,也沒給出任何解決之法。
開倉賑濟還為時太早,畢竟沒到人餓死的地步。
苦等官府救災太難了,即使等來了,來年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姜大幼年經歷過一次旱災,遠不如這次嚴重,他至今仍記得災年後總也吃不飽的日子,太苦。
家裡的兒孫不能再過這樣的日子。
為了吃飽,那就走吧,往南走,聽說那裡水多,種的還是水稻,總不會遇旱。(姜大這樣認知)
因著當時鄉里的水源並未枯竭,家中存糧還有,人還能活,加之故土難離,對官府的期盼,種種因素累加,初始逃荒的人並不多。
姜大家算是較早的一批逃荒人,等上路後才發現,這次旱災比預想的還嚴重,縣裡逃荒的人已經不少,他們鄉的遭災情況比起來居然尚算輕的。
鄉間避人的小路,一行逃荒人漸漸匯聚。
他們棄鄉里流亡,哪怕是為活命逃的荒,也已經是流民了,路上不得不避人,況且官府仍壓著災情不處理。
......
靈川縣隸屬初陽郡,距離南方最富庶的東臨郡兩千多里。
他們一行人,一開始一天能走五六十里,等到糧食越吃越少,沿途水源補給不足,一天二十里都算很多了。
走走停停,這麼著走了一個月,大多數人糧食都吃完了,為了填飽肚子只能去吃樹皮,啃草根。
姜大家六口人,老妻、兒媳和兩個小孫已經瘦得不成形。
姜大和兒子本是壯勞力,身體底子好,一路上還得護著一家人,吃的比四人多些,可也是形容枯槁。
不幸又幸的是,一個月過去,旱災越來越嚴重,初陽郡餓死不少人,逃出的流民有增無減,官府終於重視了。
初陽郡郡守上奏請罪,懇請朝廷開常平倉賑災並妥善安置流民。
姜大這批逃荒人,這會已出了初陽郡又出了平北郡,路上行走也不再避人,哪裡的路通暢便捷走哪裡。
糧食吃完了,不往人前走,不從富裕的縣過,哪裡還能活。
最差不過是被官府抓了或打殺了,可要是遇上善人賑粥那得多好啊。
起初,面對這一大群流民,大多數縣都是城門緊閉的,但越往南走受災越輕也越富,他們真就遇上善人了。
想吃飽不可能,能喝上熱乎的稀粥已是大幸。
這粥熱乎得讓不少人不想在往前走了,越往前走就越多人賤賣自身為奴。
或許大多人逃荒並沒有什麼目的地,哪處能落腳就在哪處停下。
姜大卻是個執拗的,一心想去東臨郡。
在他看來,那是個極富庶的地方,去那日子過得不會差。
再者旱災越來越嚴重,流民越來越多,朝廷肯定會管的,說不定到了東臨郡還能分到幾畝荒地。
開荒不怕,頭幾年官府必是免除賦稅徭役的,閒時進城做僱工,怎麼都能養活一家。
只要頭幾年熬住了,以後兒孫們的日子就好過了。
姜大的暢想很美好。
像姜大這般想得不在少數,畢竟最早選擇棄鄉里逃荒的人,多少有些見識,也不願賣身為奴。
還有些人是想著為奴也要找個更富庶的地,就攢著勁往前再走走。
哪成想,後半程的路更難走。
賑粥的縣是多了,可都不願收容流民,官府不許流民進城,也禁城內私買流民。
流民們想賣兒賣女賣自身,都沒好僱主。
往回走,不可能。
往前走,太難太難。
可留在原地,一天只能喝上幾口米湯,又是活路嗎?
姜大不知道活路在哪,只一心往前走。
可他能走,兒子或許也能,老妻、兒媳和兩個小孫能嗎?
路上,兩個小孫兒是先沒的,然後是老妻,再然後是兒媳。
再再然後,兒子也沒了。
那會距離東臨郡不遠,他和兒子聽說東臨郡郡守下令命沿途各縣安置流民,就拼命往東臨郡趕。
他兒子不是餓死的,因為他們趕到了。
他兒喝著一碗稠粥,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哭又是笑,一氣喝完粥,人就去了。
姜大沒死,也不能死。
姜家只剩他了。
......
東臨郡確實是個好地方。
郡守是為民造福的好官,所轄二十六縣的縣令/縣長便都紛紛效仿,治下一派祥和,民眾生活富足。
處置流民也很妥善,先是各縣連月賑粥解了流民的飢,後又安排流民落戶。
仍願做耕農的給荒田幾畝,做僱工的便給安排活計。
且不論流民選擇走還是留,都給了幾月的救濟糧。
其實,走到東臨的流民尚算少,再將流民分散到各縣,並不費什麼力就能解決。
姜大不做耕農了,他輾轉各縣做了十餘年的僱工,並不賣力掙錢,圖個餬口罷了。
年老力弱後就留在了丹雲縣,在城外荒山腳下建了簡陋的茅屋度日(等死)。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這麼不容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