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王陛下的御帳里。
棋盤已經由正方形的黑白格,變成了戰士,射手,攻城
洛薩計算了一下點數,意識到即使將手中僅剩的這張「晴天」丟出去,也無法扭轉戰局,便果斷丟卡認輸了。
「我輸了。」
他倚在椅子靠背上,很沒坐相地端起一旁的木質酒杯,將裡面的茶水一飲而盡。
從象棋,到昆特牌,這兩樣他都輸得很慘,結局就跟與般若下棋或是打牌時一樣,完全是在被碾壓,最後這局,似乎鮑德溫四世還是稍微放了點水的。
不然三局兩勝的昆特牌,他大概率都撐不到第四局。
潤完喉嚨的洛薩,鄭重道:
「陛下,您在布局一道上的成就智慧實在是我無法比擬的,難怪您親自坐鎮指揮的中軍,無論戰局如何變化,依舊穩如泰山——下次您再邀請我的話,咱們還是來玩骰子吧。」
骰子除非出千作弊,否則全憑運氣,他覺得只有玩這種遊戲,自己才有勝過鮑德溫四世的可能。
「人不必精於所有,你是現在所有人公認的最佳騎兵統帥,這一點,即便是薩拉丁和他麾下的將軍們,恐怕都沒辦法反駁,這就夠了。」
鮑德溫四世笑著搖了搖頭:「如果你有我這樣的殘破之軀,終日只能在漆黑陰暗的宮殿裡打轉,甚至終日不出最裡面的那間小屋,每日所能見到的除了透過窗子的幾縷陽光外,便是滿柜子的書本,還有這副棋盤的話,肯定也能在此道上有所成就。」
洛薩嘆了口氣:「您擅長在智慧上破敵,而我只能於戰場上拼殺,孰高孰低,一眼便知,我是最優秀的騎兵統帥,那您一定就是最優秀的騎兵統帥所效忠的國王。」
鮑德溫四世有些無奈地扯了扯嘴角:「洛薩,再這樣下去,我就要信以為真了。」
「就仿佛,耶路撒冷不是在我的治下四分五裂的…」
鮑德溫四世的語氣有些悵然:「我於16歲那年,便領軍擊敗了使王公貴族們瑟瑟發抖,不可一世的薩拉丁。那年,我意氣風發,以為自己得到天父所鍾,註定將開闢地上天國,立下不世之功——但後來,我罹患惡疾,御醫告訴我,大概率不得活過二十。」
「那時,朝野市井,皆認為我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是神棄之人,註定要跌入火獄,永受折磨。」
洛薩正色起來,安靜聆聽著。
鮑德溫看向帳外,聲音依舊平靜和緩,仿佛自那時起,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國王就死了,變成了如今這個,沉穩的就像永遠不會有激烈情緒一般的人。
「我曾問惑於威廉主教,他說,國王有兩種——一種是還不錯的,另一種則是優秀的。還不錯的,意味著你足夠努力,但卻未曾得到天主青睞。優秀的,則是你生來就得到了天主特殊的青睞,擁有旁人所沒有的恩典與神眷。」
洛薩詢問道:「他認為您是個還不錯的國王?」
鮑德溫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他說,他曾以為我是個優秀的國王。」
洛薩沉默了片刻,這句話的意義絕不是「天賦重於努力」,鮑德溫四世想表達的,大概率是:神眷是把雙刃劍,既可以一朝把你捧到天上去,也能一朝將你推落雲端,粉身碎骨。
但我的陛下啊,你一定不知道,在未來,揚胡斯會拉開浩浩蕩蕩的宗教改革的序幕,等到馬丁·路德撰寫出九十五條綱領,宗教改革的火焰,就會燃遍整個歐陸。
亨老八更是因為教宗不准許自己跟妻子的離婚,就乾脆利落地在英國創建了一個新的基督教分支,聖公宗,並且由自己作為教會的最高領袖。
如果鮑德溫四世活在那個時代,他或許也能揪著威廉主教的領子,要他宣稱自己遭受了卑鄙的異教惡魔的詛咒,並且誰反對他,誰就是異教惡魔的走狗!
「陛下,您所說的,我必將銘記於心。」
洛薩鄭重點頭。
教會確切來說,是信仰的力量的確可怕,這種支撐著無數十字軍戰士,不遠萬里埋骨他鄉的力量,是一把無比鋒利的劍,而他要做的,不是埋掉這把劍,而是將這把劍的劍柄握在手中,鋒刃永遠指向敵人。
鮑德溫四世又語重心長地說道:
「為君者,或許有許多不如你意的地方,你如今也是一方權勢顯赫的大貴族,名下諸領也在你那聖庫總管的治理下井井有條,你快步攀登,一步十階,甚至大有一步登天,君臨埃及之希望——但你仍要牢記,暗箭總是來自你的身後,或是腳下台階的空隙之間。」
國王陛下的眼神有些複雜。
他或許是想起了針對王儲,那疑似來自安茹家族,也可能來自伊莎貝拉公主,或是瑪麗亞太后的刺殺;也或許是想起了當初四分五裂的王國亂局,當他這個被認為最神聖的耶路撒冷國王,失去了神聖性之後,他坐在那張椅子上,便連一刻都感覺危機四伏。
國王的話語很含蓄,似乎在告誡洛薩要小心被手底下的人架空。
洛薩也必須承認,自己確有做甩手掌柜的嫌疑。
雖然法理之說根深蒂固,庫爾斯就算按照這世界的說法,也幾乎不可能取代自己上位,但鮑德溫四世指的應該也不單單是庫爾斯,而是即將追隨自己參與新一輪十字軍的,那些老牌的,互相之間很可能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貴族聯盟。
如果洛薩只是個普通人,他們有很大可能,會在攻取開羅,或是拿下埃及之後的選舉當中,挑選另外的人選來擔任埃及國王,將自己踢出去。
洛薩沉默了片刻,很堅定地說道:「庫爾斯對我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我從不懷疑他,就跟您也從來不需要懷疑我一樣,無論何時,還是何地,我都會毫不猶豫站在您的身邊,正如我知道的——無論何時何地,您也會毫不猶豫站在我身邊一樣。」
鮑德溫四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半晌,只是輕笑著搖了搖頭:「可不要說的那麼篤定,我也是堂堂一國之君,怎可能什麼事都站在你那邊?」
洛薩笑著說道:「陛下,能和您成為朋友,始終是我來到這世間,最感榮幸的一件事,我相信如果有一天,註定要您在我或是旁人之間選擇站邊的話,您一定會選我。」
他的臉上寫滿了真誠。
這份真誠,即便是鮑德溫四世,也不免感覺沉甸甸的,他有些苦惱地扶住額頭:「那我還真得考慮考慮,應不應該跟你做朋友了。」
兩人對視了片刻,都忍不住大笑了起來,引來帳外擔任國王近衛的貝利安爵爺一陣側目。
「別偷看,也別偷聽,這可是王國機密。」
洛薩半調侃地訓道。
貝利安連忙辯解道:「大人,我向您發誓,我沒有故意偷聽你們所說的半個字,我只是.」
「那就跑遠一點,喝過龍血藥劑的人,可不都像你一樣管不住耳朵。」
國王無奈地看著跑遠的貝利安:「你都是堂堂侯爵,十字軍的領袖人物了,怎麼還跟年輕人開這種玩笑?」
「陛下!」
洛薩站起身,他躬著身子,單手扶著桌子,認真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國王陛下:「您,還有我,都還是年輕人好嗎!」
他伸了個懶腰:「年輕人,就該開這種年輕人的玩笑,而不是每天就知道逛窯子。」
國王微怔,失笑道:「好了,你已經在我這兒耽擱太久了,該回到你的宴會上了,作為主角,不該缺席這麼久。」
「再見,陛下。」
「嗯」
看著洛薩的背影,鮑德溫四世沉默了片刻,還是叫道:「如果你失敗了,就回來繼承耶路撒冷的王位。」
洛薩腳步微頓,回過頭,認真看著對面的國王,眼神中有些愕然,旋即,又換上一副輕鬆的笑容:「不當,沒意思,您可別忘了,拉蓋婭女皇,可是邀請我做共治皇帝的。」
這次,輪到國王陛下愕然了。
「這是真的?」
他還以為這是傳言。
洛薩挑了挑眉:「當然。」
雖然女皇從沒正式邀請過他,但安娜確實有這個意思,他如果哪天真有吃軟飯的想法了,努把力,好好展現一下才華,他覺得自己吃上這碗軟飯的概率還是挺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