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無心插柳,大明心理學
陸雲逸來到中央軍帳,與值守的石正玉對視一笑,便快步進入其中。
夜色深沉,軍帳內瀰漫著刺骨的寒意,
昏黃燭火搖曳,盡力驅散帳內的昏暗,
地圖沙盤與那被埋在文書中的人影若隱若現,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迴響。
「大將軍,屬下來了。」
「嗯。」藍玉輕應一聲,從文書中揀選出幾封遞給他,
「這些是宣府大同以及北平送來有關北元的軍報文書,你先看看吧。」
做完這些,他繼續埋頭處理軍務,不再理會陸雲逸。
陸雲逸心領神會,輕手輕腳地走上前,
將那些軍報文書拿了過來,就那麼站在那裡默默查看。
有關斥候與情報的活計,需要總攬全局,能看到的事越多越好,
尤其是在經歷過軍卒被殺一事後,
若不是父親點明,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事與相隔千里之外的京城有聯繫。
這便是總攬大局的好處。
隨著一封封軍報展開,
陸雲逸起初心神不寧,但不久便全神貫注,
甚至走到那地圖前,對著軍報來回比對,也不用他寫寫畫畫,
地圖上早就已經標明了各種斥候的行進路線。
隨著戰事越來越明朗,地圖上所有的紅線都在朝著捕魚兒海匯聚,
東南西北四處都有,僅僅從如今探查到的北元行跡來說,就能判定北元朝廷在捕魚兒海。
見到這一幕,陸雲逸苦笑一聲,幸好去年他提前外出探查,
若是在此刻再出去探查,那能獲得的功勳寥寥無幾。
深吸了一口氣,陸雲逸摒棄心中雜念,
繼續看向軍報,他猛然發現,
這裡記錄的不僅是斥候的行蹤,還有規模龐大的兵馬調動,人數在兩千至四千之間,
邊疆之地的幾位王爺的兵馬,在不停朝著北方深入。
略一思量,他便明白了,這也是一種探查的手段。
只不過這等探查的手段代價極大。
兩千人到四千人的明軍明晃晃地走在北疆之地,能實施剿滅的就那麼幾個大部,
若軍卒失聯,即表明其所在區域的大部有異,這也是偵測北元朝廷動向的策略之一。
其他獲利的大部可能會有些猶豫,
但北元朝廷若是遇到,定然不分先後地砍殺一通.
如此可以看出,朝廷對於這次北征,勢在必行,幾乎北線所有軍鎮都動了起來,
只等年後大軍來到慶州,由慶州北進,給北元朝廷致命一擊。
此戰陸雲逸左思右想,已經想不出什麼輸的理由。
「噠。」輕輕的落筆聲在背後響起,
陸雲逸一個激靈,眼神中的凝重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清明。
他連忙背過身,來到藍玉桌前,躬身一拜:
「屬下陸雲逸拜見大將軍,還請大將軍恕罪。」
藍玉直了直身體,但發現這次的軍報太高了,
即便他已經坐到最直,依舊只露出半個額頭。
他長嘆一聲,粗暴地將那些軍報推至一側,這才看清陸雲逸的身形:
「兩日休沐,你倒是搞出很大動靜。」
陸雲逸抿了抿嘴:「還請大將軍恕罪,屬下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藍玉嘴角出現一絲冷笑,在桌上找出一封漆黑軍報,仔細查看後才瞥了他一眼:
「恕什麼罪,軍卒們戰場廝殺,患癔症之人不計其數,你做得很好,
就連本將帳下都有人在旁敲側擊,想要你將此法傳授給他們。」
啊?
陸雲逸猛地抬起頭,眼神中出現剎那的迷茫,而後才微微挑眉:
「大將軍是說屬下安撫軍卒一事?」
「這裡是軍寨,你還能搞出何事?」藍玉反問。
陸雲逸一時有些語塞,同樣是大人物,關注的點似乎不一樣。
想了想覺得還是如實交代得好:
「大將軍恕罪,屬下趁這兩日休沐,查了一番陳年舊案,牽扯頗多,屬下還以為大將軍說的此事。」
藍玉目光深邃,冷笑一聲:
「陳年舊案?牽扯頗多?再多來幾個這樣的案子也比不過北征。」
藍玉臉上出現一絲笑容,不過很快便隱去:
「你很好,知道輕重,沒有因為案子的事耽誤了軍務。」
陸雲逸眉頭微挑,眼睛睜大,連忙說道:
「回稟大將軍,屬下只是覺得,攘內必先安外,
如今朝廷大敵是北元朝廷,其他的事之於朝廷來說都是小事,所以為了查案,手段難免有些粗糙。」
「不錯,這些事也是你父告訴你的?」
藍玉嘴角出現一些戲謔,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
陸雲逸此刻只覺得陣陣尷尬,連忙道:
「這次是屬下自己想的。」
「難得。」
藍玉將手中的軍報丟了出去,繼而又拿起一封,打開看了看說道:
「不知你那安撫之術可否傳授給軍醫?
如今將要過年,軍卒們還在外行軍打仗,
一些軍卒難免心中慌亂,若是能加以安撫,戰事會順利許多。
若是無法傳授也無妨,那便由你親自走上一遭,與軍卒們聊一聊,談一談,無論如何都有功。」
見陸雲逸面露疑惑,藍玉臉色凝重:
「每逢戰後,不少軍卒難以承受戰場的殘酷,常蜷縮在被中,身體顫抖。
這時作為軍中大將,不僅要對敵於外,還要應敵於內,避免發生營嘯,
不瞞你說軍中也有一些法子,見效甚微,
但你的法子本將覺得很有用,只要軍卒不再擔驚受怕,何來的營嘯?」
聽到藍玉這麼說,陸雲逸只覺得守得雲開見月明,這些日子心中的陰霾也一掃而空。
他一直在軍中大力宣揚此事,就是為了讓兩位侯爺注意到軍卒的心理問題,
現在看來,旁人看不到,藍玉一定看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神情鄭重,朗聲道:
「回稟大將軍,此法不是屬下家學,可以傳授。
事實上,屬下也是在古籍中來回摸索,才想出了這般法子,
在《草廬經略·拊循》就曾提過,雖不是此法,但大差不差。」
藍玉微微皺眉,面露思索:「以父母之心,行將帥之事。」
「大將軍英明,此法不難,只要軍醫以父母之心待之,加以安慰,軍卒們便可脫離痛苦。
屬下在軍中記有書冊,可以呈送予大將軍,在軍中推行!」
「好!!」
藍玉一聲大喝,噌地一下站起身,在上首來回踱步,臉上的笑容再也無法抑制!
「好好好!陸雲逸,你可莫要在戰場上死了,
你可知本侯這些年南征北戰,見過的營嘯有多少?
因為營嘯而死的軍卒又有多少?
他們前一刻還在為大明廝殺,後一刻就要被大明斬殺,
本侯自認為不是心慈手軟之人,但每每發生營嘯,
這斬立決的軍令,總是要猶豫許久。
此法不說治本,只要能讓軍卒心中畏懼得以緩解,
讓營嘯之事少上一些,讓本該打贏的戰事打贏,你就有大功!
本侯還要將此法編撰成書籍,傳閱整個大明軍中,讓那些軍醫都學都看!」
即便軍帳內燭火昏暗,但依舊能看到藍玉臉上的漲紅。
他興奮地指著陸雲逸:
「你若是死了,這潑天的功勞可就落到本將一個人頭上了。」
陸雲逸怔怔地看著藍玉,對於藍玉的反應有些驚訝
他那寄予厚望改良的馬蹄鐵,藍玉見到後只是在桌上輕輕一丟,
如今這無心之舉,卻讓他如此激動,
其中參差,讓陸雲逸覺得陣陣怪異。
見到他如此模樣,藍玉輕輕一笑:
「你是否覺得本將在危言聳聽?」
「屬下不敢,屬下只是覺得此法不至於大費周折,
畢竟大明如今軍卒悍勇,百戰百勝。」
不知為何,藍玉的臉色忽然平靜下來,嘆息一聲走到桌案前坐下,
過了許久才緩緩說道:
「你錯了,大明如今所謂的百戰百勝,是假的,
乃是依靠精良的甲冑、戰馬,以及無數金銀堆砌而成。
大明的軍卒,遠不如至正年間。
那時我們跟著大帥南征北戰,打陳友諒,打張士誠,打蒙元,
哪有這般甲冑,一軍之中戰馬都沒有幾匹,老子當年騎的都是跛腳馬,
軍餉更是無從談起,有口飯吃就不錯了。
但那時我們心中都有口氣啊,
吃不上糧,我們就反了,發誓一定要過上每日有糧的日子,
就這麼一路打一路勝,
常遇春大將軍每逢戰陣總是衝殺在前,總是負傷,
傷剛包紮好,又上馬衝殺,總是渾身染血。
他跟我說,小子,死在床上的都是餓死的,是孬種,
咱要吃飯,咱要死在馬上,
誰讓咱吃不上飯,咱就拿起刀砍死誰。」
說到姐夫,藍玉臉上出現一絲恍惚,眼神也一點點空洞。
「你還小,不知道那時的軍卒有多麼悍勇,
就連陛下都曾說過,現在的明軍打不過他以前的舊部,
大明新立二十一年,就已經成了如此模樣,
軍卒能吃飽飯,有甲冑,有戰馬,什麼都有了,唯獨沒有了心中那股氣,
沖陣時會猶豫,戰後會害怕,甚至會得癔症,
在本將看來,這都是心不堅導致,
但心病難醫,本侯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此法不能根治,但能緩解一二也是極為了得,
唯有統率過大軍的將領,方能領悟此法之重要,
速將你的冊子取來,我將命人即刻抄寫,呈遞太子與陛下。
那麼就算你我都死在戰場上,法子也能留下。」
陸雲逸眨了眨眼睛,也不做回復,就這麼掉頭跑出軍帳。
待到他離開,藍玉滿臉悵然,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
黑暗中忽然傳出一沙啞聲音:
「很少見你如此,慶州的事讓你心灰意冷了?」
藍玉沒有動作,只是淡淡開口:
「科舉爛了,衛所也爛了,這大明啊,前途未卜.」
「此話大逆不道,你不怕我將此事稟告太子殿下?」
藍玉輕笑一聲:「蔣瓛啊,大帥與太子都是天下一等一的聰明人,
我能看到的,他們也能看到,莫要自取其辱。」
「慶州衛所一事,我會如實稟告。」
藍玉的眸子猛地凶歷起來,抬頭看向那陰影處:
「這本就是你應該做的事,何必多言?」
「蔣瓛,我是忠心的,你是嗎?」
陸雲逸捧著冊子快步跑回中央軍帳,見到了恢復如常的大將軍藍玉。
他氣息微喘,但冊子放於桌案之上:
「大將軍,這些都是我的一家之言,其中有一些還可以改進,讓軍卒們都看得懂。」
藍玉輕輕點頭,迫不及待將冊子打開,看向上面的一個個文字
「軍卒之心緒紛擾:憂思難解、戰後心神不寧、夜不能寐、憂鬱之疾、群情所系、環境所迫、人際糾葛。」
「疏導軍卒心緒之法:深化兵法心術之教,築建智囊問計之所,激發士卒之志,舒解心內之壓……」
藍玉的眸子一點點亮了起來,雖然其中一些字義模糊,但猜也能猜到幾分,
「好,好啊,此物今夜就會呈送朝廷,你有大功!」
陸雲逸沒有了處心積慮立功時的喜悅,反而有些天上掉餡餅的茫然,但他連忙說道:
「多謝大將軍,屬下只是盡分內之事。」
藍玉點了點頭,將冊子放在一邊,而後抬頭看向陸雲逸,道:
「你在慶州衛所一事上處置得當,
雖越權,卻情理兼顧,未深究根源,這便是知進退,
對於銀錢的去向與幕後之人,你若想知道,本將可以告訴你。」
陸雲逸心神凜然,瞳孔一凝,連忙拱手:
「回稟大將軍,屬下查的只是何人致使軍卒莫名死亡,
現如今案件已然查清,部下托我所辦之事已算了解,
至於幕後之人定然是權勢滔天之輩,以屬下如今的能耐,還是不自找苦吃了。」
藍玉有些狐疑地盯著陸雲逸看了看,嘴角扯出笑容,嗤笑一聲:
「既然如此,本將也不難為你,此事就算作罷,
中千戶所的那些軍卒.你覺得該如何懲處?」
陸雲逸臉色一僵,他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最好的辦法自然是直接斬了,
但如今恰逢大戰,斬一千人總要給個理由,如此難免造成士氣動盪。
深吸了一口氣,陸雲逸沉聲開口:
「屬下不知。」
「有時人太過聰明了也不好。」藍玉嘀咕了一句,而後輕輕擺了擺手:
「下去吧,做好軍伍之事,才能走得穩,立得住。」
「多謝大人!」陸雲逸鬆了口氣,躬身一拜,而後默默退出軍帳。
看著略顯灰暗的天空,以及那幾乎都要消失不見的月亮,
陸雲逸就這麼踩著月光,亦步亦趨地回到前軍所在營寨。
來到這裡後,陸雲逸忽然覺得前方有些嘈雜,眉頭一皺,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個軍卒正在賣力地擴大營地,搭建帳篷,
對此陸雲逸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剛剛見到了定遠侯,此行定然有一些軍卒跟來。
回到營帳,劉黑鷹已經等在這裡,面露焦急,
見陸雲逸回來,劉黑鷹急匆匆地站起來,快步上前壓低聲音,急匆匆說道:
「大事不好了,雲兒哥,中千戶所的所有軍卒都被大將軍調入先鋒軍了。」
劉黑鷹臉上露出畏懼,眸子中也出現了驚恐:
「雲兒哥,此事的幕後之人不會是大將軍吧。」
「雲兒哥,雲兒哥,你怎麼不說話?」
陸雲逸已經呆愣在原地,瞳孔微微搖晃,他知道對中千戶所的一千軍卒是如何處置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