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銀錢百萬之巨
「十倍!」
劉黑鷹的聲音在軍帳內緩緩迴蕩,似乎牽動了燭火,使其微微搖曳,讓這軍帳中憑空多了幾分寒意。
陸雲逸聽罷,瞳孔一縮,周身散發出危險的氣息。
自從元朝奪取中原腹地之後,整個草原權貴過得越來越像漢人,
吃穿住行、禮節、喜好,甚至是排場官威都學得有模有樣。
就算是在如今草原,那些貴族們依舊身穿大明錦衣,吃的是大明飲食,用的是大明瓷器
若是將新糧賣到草原上還真能賺取十倍的利潤。
但陸雲逸心中生疑,自納哈出敗退,遼東歸入大明版圖,附近草原貴族已所剩無幾。
丁先智能將這些米賣給誰?
但陸雲逸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誤解,急切地拿起冊子細查。
自從洪武十五年開始,丁先智來到慶州,軍卒們每年死傷便開始加劇,
一個衛所五千餘人,每年多死個幾十個,太正常不過,所以並未引人注目。
陸雲逸沿著年份一路探查,最後到洪武二十年,
這一年因為要外出征戰,所以軍卒死傷很多,
但如先前那般詭異死法的卻沒有一個,就連莫名失蹤者都寥寥無幾,只有在戰場上失蹤了三人
陸雲逸緩緩抬起腦袋,眼神中迸發出危險光芒,
這樣一來就對上了,納哈出戰敗後,丁先智就將這危險行當停了。
很快他又想起了一件事,伸出手捏了捏眉心,面露思索問道:
「你那個相好上一次是不是說慶州中衛那些百戶在去年就很少去滿春樓了。」
劉黑鷹一愣,同樣仔細思索起來,但因為飲酒的緣故,記憶有些模糊,
但他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對,是說過。」
「果然是你的相好。」陸雲逸嘟囔了一句,轉而繼續思考。
劉黑鷹則猛地直起,身體瞪大眼睛發出驚呼:「我愺,雲兒哥你詐我。」
「別吵。」陸雲逸隨意擺了擺手,繼續看向手中名冊,
待到全部看完後,他又拿起糧草帳目來仔細查看,
越看臉色越是嚴峻,心中越是心驚.
如此數目的新糧,莫說是盡數賣到草原,就算是賣一成,兩成,那也是整個慶州都無法想像的錢財。
這錢財可以出現在北平,出現在開封,出現在應天,出現在江南之地,唯獨不能出現在慶州。
這筆錢太大,大到慶州裝不下。
陸雲逸在想明白了這一點後頓時覺得渾身冰冷,脊背發寒,他喃喃自語:
「如此恐怖錢財,背後僅僅是一個小小指揮使?」
劉黑鷹一愣,「你在說什麼啊?雲兒哥?」
陸雲逸沒有說話,而是繼續翻看帳目,同樣的臉色也越來越凝重
最後他將帳目放在一側,眼神空洞,沉聲說道:
「一個衛所將近六千人,每人每月兩石糧食,一月一萬兩千石,一年就是十四萬四千石.
採買這些糧食,需要多少銀錢?」
劉黑鷹眉頭一皺,略微一思量,便脫口而出:
「糧若在江南之地採買,則每石五錢,
若在河南布政使司採買則每石九錢,
若是在北平採買,就要一兩二錢,
其中還有季節,便不作考慮,取中間值一兩,那十四萬四千石就是十四萬四千兩。」
陸雲逸眉頭微皺,輕輕點了點頭,
對於各地糧價之事他並不了解,但聽劉黑鷹的計算方式很是恰當。
在聽到這個數字後,他臉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瘮人笑容,看向劉黑鷹問道:
「若是有潑天錢財在眼前,你會拿多少?」
劉黑鷹眉頭愈發緊皺:「當然是越多越好。」
陸雲逸深吸了一口氣,沉重地點了點頭:
「好,那若將這十四萬石糧食盡數賣給納哈出,獲利幾何?」
劉黑鷹瞳孔驟然收縮,軍帳內的氣氛緊張凝重,
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壓抑得讓人幾乎喘不過氣來,
燈火搖曳,將二人陰影拉得老長,投射在軍帳之上
過了許久,劉黑鷹沙啞的聲音才緩緩響起:
「按十倍計算,一年獲利一百三十萬兩,五年獲利六百五十萬兩,
但因為數量龐大,價格可能會有所壓低,若取半數,
五倍計算則一年獲利五十七萬兩,五年獲利兩百八十五萬兩。」
「洪武二十年朝廷賦稅幾何?」
「八百二十五萬兩,其中田賦七百五十萬,金花銀七十五萬」
劉黑鷹的聲音愈發低沉,也愈發陰森,顯得心事重重。
過了好一會兒,陸雲逸的聲音才響了起來:
「好哇.咱兄弟兩個從你爹手裡摳搜一千兩銀子就要沾沾自喜,
現在看來,咱倆才是那井底之蛙
小小一個慶州,竟然出現了如此潑天錢財,也難怪能讓這麼多人都熟視無睹」
劉黑鷹眨了眨眼睛,怔怔地看著桌案上兩本冊子,
忽然覺得喉嚨有點乾澀,又匆忙倒了一杯茶水,果斷一飲而盡,這才壓下了漸漸急促的呼吸聲。
「雲兒哥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將這些糧食都賣去了草原?」
陸雲逸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丁先智來到慶州後,軍卒便開始死傷,
去年大軍北征,納哈出被剿滅,軍卒死傷立刻停止,
這是巧合嗎?這是必然,
草原人死的死傷的傷,遼東都司設立,誰還來高價買糧?」
「那那這也太多了,他們不敢吧。」
劉黑鷹將腦袋湊了過來,臉上寫滿了驚駭,
父親行商三十年,打元朝起就走商,到如今才積攢了幾萬兩身家,
其中大部分還都是田產土地莊子貨物,手中現銀沒有多少。
這慶州一個小小衛所,一年便將近百萬兩.
這太過駭人聽聞。
陸雲逸也有些被這個數字震驚,大明洪武藏富於民,但這也未免太富了些
緩了緩他臉色一點點冷了下來,沉聲開口:
「賣千石也是殺,賣萬石也是殺,為何不賣萬石?」
直到這時,劉黑鷹才慢慢點頭,若是他來賣,那定然是賣得越多越好。
「那那我們怎麼辦?還查嗎?這事兒背後的人,咱們惹不起。」
軍營帳內再次沉默下來,不是他們二人看不上三品指揮使,
而是能做成此事,賺取此等銀兩的,一個地方衛所的指揮室還遠遠不夠,
至少至少
至少也是當朝勛貴,要麼就是皇親貴胄。
這些人若想取他們兄弟性命,無需親自動手,只需稍作示意,自會有人替他們了結。
陸雲逸一時間也有些心亂如麻,升官發財的餘韻盡數褪去,
官職越高,他越能感受到那些垂落於雲端之上大人物的可怕。
深吸了一口氣,陸雲逸還是決定不能坐以待斃,沉聲問道:
「郭銓現在在何處?」
「應當是在府衙查案。」
「叫他回來,我們先去見丁先智確認一二,然後再去見長興侯,
這事情太大了,我不信兩位侯爺不知道,
說不得我們兄弟二人又做了他們的馬前卒。」
「好!」劉黑鷹猛地站起身,急忙離開。
軍帳內安靜下來,只留陸雲逸一人。
陸雲逸神情晦暗,父親曾與他說過,
大人物行事不會張揚,往往落子無聲,變化無常,過程雖然曲折,但總能達到其目的。
陸雲逸看著桌上的糧草帳目以及軍中名冊,眼神愈發深邃。
這在以往都是一地絕密,除卻三司長官任何人都不得查閱,
但如今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們兩個小卒子桌上
陸雲逸忽然有種感覺,他們兄弟二人就如這慶州棋盤上的棋子,
被人隨意撥弄,想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看似是自發而為,但到了關鍵時刻,卻有一雙無形大手輕輕一拍.
而現在這雙無形大手,是來自長興侯業的一塊腰牌。
有了這腰牌,郭銓才能查閱這等機密,他們二人也才能窺得此事一絲真相.
若說長興侯預料不到事情發展,陸雲逸自己都不會信。
陸雲逸忽然覺得心情有些煩悶,索性站起來在屋內來回踱步,
但心緒卻沒有平靜,反而愈發混亂。
過了一刻鐘,陸雲逸遲遲沒有想到什麼更好的辦法,便嘆息一聲,徑直走出軍帳,
招呼過一個正在巡邏的甲士吩咐道:
「我有事出營,劉黑鷹回來就讓他在這裡等候。」
「是!大人。」
吩咐完成一切,陸雲逸騎上戰馬徑直奔出營寨,朝家中趕去。
不多時,他出現在陸府門口。
聽到馬蹄聲陣陣,門房老張也探出頭來,見是兩日不曾回來的少爺,臉色一喜,
但很快便見到了陸雲逸臉色陰沉,動作毛躁,
門房老張眉頭微皺,步子也加快了些,聯盟來到近前牽住馬韁,同時說道:
「公子,是出了什麼事兒嗎?」
「父親在家嗎?」
「在的,老爺剛剛返家,如今正在書房讀書。」
「好。」
不多時陸雲逸匆匆走進正房,見到了正在作案前神情怡然的陸當家。
陸當家聽到腳步聲循聲望去,見他匆匆趕來,眉頭一皺沉聲問道:
「毛毛躁躁的,這是作甚?」
「父親,出事兒了?」陸雲逸言簡意賅。
陸當家將手中書本放下,坐直身體,神情平靜沉聲道:
「自古為將者不驕不躁,你現在是指揮僉事,手下有精兵千餘,
雖說不至於為將,但也要時刻注意自身喜怒。
你看看你現在,慌慌張張,若讓軍卒看到了,怕不是會以為草原人打過來了,
上位者,喜怒不形於色,
如此手下之人才會心有底氣,這是我在洪武十二年就教給你的道理。」
陸雲逸也知道自己面對大事時,不能時刻靜氣凝神,被那龐大銀兩嚇得有些驚惶。
如今見父親這沉穩模樣,他的心緒竟然慢慢平靜下來,變得不那麼慌張。
陸雲逸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父親,是孩兒錯了。」
陸當家微微頷首,緩緩起身,走到桌案旁坐下,開始有條不紊地泡茶,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發生何事?」
陸雲逸這才一五一十地將軍族失蹤一案詳情都說了出來,
從陳景義到隔壁寧夫人,再到軍中糧草以及帳目,事無巨細。
過了不到一刻鐘,陸雲逸的聲音停止,屋內只有那茶具碰撞的咔咔聲。
陸當家拿出一隻茶杯,在其中倒上熱茶,輕輕抿了一口,淡淡說道:
「說完了?」
「事情就是如此。」
「嗯,你能意識到其中深意為父很欣慰,
更讓為父欣慰的是你知道天高地厚,沒有因為少年得官而心高氣傲,
這很好,做民要踏實肯干,做官要謹言慎行,做軍要戒驕戒躁,
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你要時刻謹記。
至於這慶州之事,算不得大事,也不必如此驚慌失措,照例查案便是。」
陸雲逸面露愕然,這.這事情還不大嗎?
見到他這副樣子,陸當家寬慰一笑,
用手指輕輕沾了一下茶水,在桌面上書寫了一個『飯』字,
輕笑一聲說道:「你看這『飯』字如何寫,一個『食』一個『反』。」
陸雲逸瞳孔驟然收縮。
但下一刻,陸當家隨即單手一抹,將『食』輕輕抹去:
「天下大事皆繫於此,沒了食就只剩下反,
民以食為天,這句話不是說說,是真的會死人。
朝廷諸多大臣與今上起於微末,就是沒了食,才造的反,
同樣,這反也是天底下最大的事,誰觸碰誰死。
且看著慶州城內,有何反跡?」
陸當家寬慰一笑,臉色依舊平靜:
「不過是一些銀錢罷了,莫說是陳糧,就算是糟糠,
只要軍卒有得吃,那就不是大事,繼續查案,
至於牽扯到誰,你我說了不算,要看軍中兩位侯爺如何想。」
陸雲逸還是有些沒想明白,面露凝重沉聲開口:
「可這可是百萬兩銀錢的大案啊,說不得會掀起波瀾,震動朝廷,
到那時牽扯出其背後之人,孩兒怕波及自身。」
卻見陸當家緩緩搖頭:
「我大明之地家財百萬者不計其數,他們雄踞各方,做的都是見不得人的事,也沒見得朝堂震動。
一些事情會掀起波瀾,震動朝廷,不過是背後有風在推波助瀾。
只要兩位侯爺不想震動朝廷,那這事便不會震動朝廷,很有可能會消弭得無聲無息。
只是在皇宮大內又或者朝堂的某個冊子上多記那麼一筆罷了。
這些事大軍在到來之時,想必早已探查清楚,
只是臨陣不斬將,先放那丁先智一馬。
如今你橫插一腳,又牽扯到了郭銓,那此事對於兩位侯爺來說,假你之手解決亦可。
這才是長興侯給郭銓腰牌的真正用意,放心查,大膽查,
至於會不會牽扯其背後之人,你大可放心,
北疆面臨戰事,此事到丁先智就到此為止了,至於背後之人
若為父沒有猜錯,他恐怕如今已經受到懲處,如今尚處蟄伏,不會出手對付你們。」
啊?
陸雲逸渾身充滿愕然:「背背後之人?父親,您知道?」
「不知,但能猜到。」
「是誰?」
陸當家面露凝重,嘆了口氣:
「洪武二十年,大軍出征討伐納哈出,兵過慶州,在那時此事便已然事發。
而此事非勛貴所不能為,還要是領兵的勛貴,如此方可牢牢控制慶州指揮所。
那麼在洪武二十年中,有哪位勛貴受到懲處,那麼他很大可能就是背後之人。」
見父親露出神秘笑容,陸雲逸的心神像是被一柄重錘敲打,瞳孔驟然收縮,脫口而出:
「鄭國公常茂,大將軍的外甥?」
陸當家輕輕點了點頭:
「征討納哈出時,帶兵之人是宋國公馮勝,他是常茂的岳父,記得鄭國公獲罪的緣由嗎?」
陸雲逸臉色越發怪異:
「馮勝上奏常茂激變,在軍中不聽號令,目無尊上,
鄭國公也同樣彈劾宋國公.致使宋國公被收回總兵大印而鄭國公則被貶龍州。」
陸當家笑著點了點頭:
「不錯,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何為孝?敬父母尊子女,
所以這岳父和女婿相互彈劾,乃滑天下之大稽,只能騙一騙黎民百姓,讓百姓們多一些飯後閒談。
這滑稽一幕,說不得就是父子二人一唱一和,
名為彈劾,實為避禍。
當然,這都是你我父子二人的猜測,做不得真。」
陸雲逸此刻只覺得自己猶如那井底之蛙,滿目震驚,額頭滲出一絲絲冷汗,
他心中有一個強烈的直覺,這就是真相!
京城與慶州遠隔千里,與此案可以說是毫無關聯,
但藏在背後的是,那若有若無千絲萬縷的聯繫,
能從這聯繫中推測出一些蛛絲馬跡已是極為難得,重要的是
他自己苦思冥想了許久,也未有頭緒?
而父親,他歸家也不過兩刻鐘。
就連陸雲逸也不得不承認,大明舉人的含金量再一次上升。
見他如此表情,陸當家倒了一杯茶,遞了過去:
「你現在年紀還小,想不明白是應該的,
這人生在世,天賦高低不同,
你的天賦在軍伍之道,而為父的天賦就在這鬼蜮伎倆,
你也不用垂頭喪氣,待到你步入朝堂,耳濡目染,便會念頭通達。」
陸雲逸還是有些震驚,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問道:
「父親,您為何不去做官?」
陸當家緩緩搖頭:「為父只是想活得堂堂正正,況且做官太累。
好了,快些返回軍營查案吧,放心大膽地查。」
陸雲逸神色愈發清明,心中一塊大石落地,站起身朝著陸當家躬身一拜:
「多謝父親,孩兒先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