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友軍是敵軍
臨近深夜,定邊城內依舊是燈火通明,
各個街道乃至各個房舍的燈火都已點亮,
照亮了人來人往的街巷以及忙碌的百姓民夫。
戰事的結束帶來的是數之不盡的後續處置。
此刻,四方城牆的側門已經盡數打開,
民夫蜂擁而出,在黑暗下清理著堆積的屍體。
他們用麻布蒙住臉龐,希望以此來抵擋難聞的惡臭味,
但奈何,空氣中瀰漫的味道似乎無孔不入,讓諸多民夫頻頻作嘔。
他們想要離開這裡,但又不得不留在這裡,
這裡是大理定邊,是他們的家。
若是有了疫病,所有人都要遭殃。
除卻他們,還有一些軍卒在努力的填平道路,修補因為火炮而炸出來的坑洞。
城外忙碌萬分,定邊城府衙同樣如此。
此刻,京城三衛的將領以及洪福衛沐晟在此聚集。
定邊城內的諸多大人也源源不斷前來,
這幾日一直安靜冷清的府衙逐漸熱鬧。
初期戰事結束,但麓川大軍在側,
他們不能有絲毫停歇,必須馬不停蹄地對後續戰事做準備。
此時,府衙正堂內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以及濃郁的草藥味,
坐在上首的幾位將領無一不包紮著傷口,精神萎靡,在那裡昏昏欲睡。
其中最嚴重的當數鄧志忠,他直面東側麓川大營,
那裡的軍卒因為有思倫法注視,最為賣力。
此刻,他赤裸的上半身已經被密密麻麻的白色麻布緊緊裹住,能看到滲出來的鮮血,
軍卒就等在一旁,還有一大盆熱水,隨時準備更換麻布。
江淮衛趙安峰與和陽衛林士安也好不到哪去,
雖然身著常服,但不論是說話還是挪動,都小心翼翼,身軀上也布滿了傷口。
唯一好一些的,可能就是沐晟了,
他此刻衣襟敞開,任由微風吹動著已經乾涸的傷口。
時間流逝,漸漸地不再有大人前來,
鄧志忠有些疲憊地睜開眼睛,掃視一圈,輕聲問道:
「谷大人怎麼沒來?」
屋內氣氛沉悶了一些,過了一會,下首有人沉聲開口:
「谷大人在麓川最後一波攻勢中戰死了。」
鄧志忠一愣,臉上露出幾分蕭瑟,嘴巴微張又很快閉上,輕輕點了點頭:
「知道了。」
谷景程是定邊城的城守,一直在城中負責糧草調配以及民夫輪換。
他如何會死,鄧志忠不清楚,但死了就是死了。
戰場上,所有人都會死。
鄧志忠看向下首,輕聲問道:
「接班的是誰?」
一名三十餘歲的將領站了起來,拱了拱手:
「鄧大人,在下柯芳,是谷大人的副將,如今接替谷大人的軍務。」
鄧志忠充滿血絲的眼睛望了過去,在他身上打量一二,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
「坐下吧,後續的戰事還請柯大人上心。」
「是!」
柯芳坐了下來,臉色嚴肅。
一時間,正堂內陷入安靜。
緩了許久,鄧志忠面露糾結,似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沉聲開口:
「各部匯報損傷。」
江淮衛林士安臉色一黯,沉聲開口:
「我部參戰五千五百人,死一千一,傷者三千二,重傷者四百,尚有一戰之力者三千。」
和陽衛林士安沉聲開口:
「我部參戰四千九百人,死一千五,傷者兩千九,重傷者三百,可戰之兵有兩千。」
此話一出,正堂內陡然間變得肅殺,落針可聞。
府衙的一些大人身體已經開始顫抖,
他們知道死的人多,但沒有想到居然死了這麼多人。
他們不禁產生了一些後怕,
若是在這裡守城的不是京軍精銳,可能定邊城早就被破了。
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年輕無比的沐晟以及鄧志忠,
這二人一個守人數最多的南城牆,
一個守攻勢最猛的東城牆,損失還不知多少。
沐晟神情緊繃,長嘆一口氣:
「我部參戰六千一,死兩千二,全軍負傷,重傷者六百,可戰之兵尚有三千。」
眾人只覺得心被揪了一下,
林士安與趙安峰將眸子投了過來,
眼中沒有了對待年輕小輩的輕蔑,轉而是慎重!
對待同袍的鄭重。
最後,坐在上首的鄧志忠慘笑一聲:
「如此看來,是我龍虎衛最為悽慘了。
我部參戰之人四千五,另有兩千定邊守軍共同防務,
我部死兩千,全軍負傷,重傷者五百,可戰之兵不足一千。
另外,定邊守軍死傷過半,可戰之兵不足五百。」
冷風呼嘯而過,給正堂內徒增了一抹陰森。
一些精通算學的大人已經開始在心中測算,
僅僅是殞命者就已經接近八千,後續這個數字還會繼續增加,
那些重傷者,能存活兩成就已經是萬幸。
如此,豈不是說,
短短五日攻伐,大明損失精兵萬餘。
不少人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有些無法接受此等損失。
萬餘精兵,不論放在哪裡都是足以鎮守一方的中堅力量。
現在,在這一個小小的定邊城,
五日的時間就灰飛煙滅
尤其是京中的三衛指揮使,
他們心痛得無法呼吸,只有他們知道,
為了培養出這些精兵,朝廷以及他們花費了多少心血。
而坐在一旁的沐晟也陷入沉默,沒有了以往的張狂,反而變得愈發穩重。
他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戰事殘酷。
這時,坐在上首的鄧志忠環視一圈,
發出了一聲慘笑,聲音中帶著沙啞以及寂寥,
「呵呵,諸位不必如此,精銳就是拿來死的。」
「死傷過萬,擋住麓川舉國攻伐五日,足夠了」
鄧志忠聲音綿長,如微風一般在正堂內迴蕩,響在所有人心中。
讓他們更為苦澀。
道理誰都懂,但真正落在自己麾下之時,還是於心不忍。
更何況.接下來還有更慘烈的戰事。
和陽衛林士安緩緩抬起腦袋,自嘲一笑,聲音空洞:
「呵呵,老鄧啊,咱們這些家底,可能要都交代在這嘍。」
江淮衛趙安峰沒有說話,用手臂撐住腦袋,將腦袋埋得更低了。
鄧志忠乾笑一聲:
「京軍所屬不怕死,明日戰事,諸位有什麼章程?」
場面再次沉寂,府衙的幾位大人如趙安峰一般,將腦袋埋下,
匆匆忙忙地清理城外屍首,填平道路,就是為了明日戰事。
但現在,損失如此慘重之下,
還要主動進兵,這讓他們於心不忍,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其中一位身穿藍色官服的中年官員,聲音有些顫抖:
「鄧大人,在城內拒守如何?」
鄧志忠聽後嗤笑一聲,
若是以往他定然會勃然大怒,但今日他卻生不起來氣,
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這位大人,仗不是這麼打的,守也守不出勝利。」
「沐侯爺率領大軍趕到,我等又處在麓川後方,
若是在城內苟且偷生,讓戰機白白流失,你我都是千古罪人啊。」
那名官員神情黯淡,坐在他不遠處的柯芳沉聲開口:
「鄧大人,我們還不知麓川會何時與沐侯爺交戰,
如此倉促定下方略,是否為時尚早?」
鄧志忠又發出了一聲輕笑,臉色蒼白到了極點,他緩緩搖頭:
「麓川人只要不傻,會儘快發動進攻,
最早今夜,最晚也不過明日,留給我們的時間本就不多。」
此話一出,在場幾位大人面露驚容,滿臉震驚。
鄧志忠沒有給他們解釋為何麓川會匆忙進攻,
而是看向沐晟以及其餘兩位指揮使:
「既然我們的兵已經損傷過半,不如明日合兵一處,
集中力量攻破東側防線,擾亂麓川後方。」
沐晟臉色凝重,心有憂慮:
「鄧大人,東側防線太過嚴密,
城外百丈有麓川兵堵截,在其後還有茫茫多的防禦工事,一直綿延到麓川營寨的入口。」
沐晟有些猶豫,不知該如何表述,最後他緩緩說道:
「這段路,可不好走啊。」
話音落下,正堂內有了短暫的沉寂,坐在他對面的林士安忽然笑了起來:
「陷陣殿後,本就是精銳應該做的事,
打了這麼多年仗,哪有好走的路啊。」
說著,林士安忽然挺直腰板,鋒芒畢露,
聲音不似剛剛那般虛弱,反而鏗鏘有力:
「此戰若是不能贏,那死去的弟兄才真是白死了,
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我等也要闖一闖。」
一旁的趙安峰一掌拍在桌案上,
手臂上的傷口頃刻崩裂,滲出血跡,他卻毫不在乎:
「思倫法現在就是臨死前的螞蚱,可不能讓他們跑了,
麓川後方,無論如何也要堵住。」
坐在上首的鄧志忠輕輕挪動身子,
他只有一隻手能動,挪了許久身體才正了過來,
他含笑著點頭:
「說得沒錯,就算是都死完,也要把麓川堵死在這。」
話音未落,急促的腳步聲從正堂外傳來,
龍虎衛副將關文吉急匆匆走了進來。
見到他前來,所有人神情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關文吉此刻應該在城外清掃戰場,
怎麼會突然來此?莫非是麓川又打過來了?
關文吉行色匆匆,顧不得行禮,迅速走到鄧志忠身旁,低下身輕聲呢喃,
同時將手中的一封染血的信件遞了過來。
所有人的視線都投了過來,
不可思議的一幕發生了,
鄧志忠原本萎靡不振的狀態剎那間消失,眼中暴露出精光,臉上有著不可思議以及震驚!
到底發生了什麼?
正當所有人疑惑之際,鄧志忠一點點恢復了正常,沉聲開口,
這一次,他的聲音多了幾分中氣,不像剛剛那般虛弱。
「諸位大人,今日先散了。」
安靜的正堂陡然間喧鬧起來,他繼續開口:
「林大人、趙大人、沐將軍還請留步,本將有重要軍務相商。」
三人眼中也閃過一絲疑惑,
不知為何,他們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即便心中疑惑,在場諸位大人還是慢慢離去,很快正堂內就只剩下了五人。
「發生了何事?」沐晟第一個發問。
鄧志忠罕見地露出暢快,捂著身上傷口一點點大笑起來,暢快無比。
這時,關文吉沉聲開口:
「諸位大人,剛剛我等在外清理屍體之時接到了陸將軍的傳信,
他們此刻就在南側麓川軍寨之中,
或者說那麓川軍寨就是他們!」
一石激起千層浪,三人緊張的表情剎那間消失不見,
轉而變成了茫然,嘴巴微張,呆愣在原地。
唰唰——
林士安與趙安峰將眸子投向沐晟,
他們記得,沐晟曾經說過,麓川南方營寨燈火綿延不絕,戰兵不知多少。
沐晟此刻也是滿臉茫然,
這個消息對於他來說,有些太過震驚了。
他這幾日守城,最擔心的就是麓川南方營寨加入戰場,從而一舉攻破南城牆。
他是百般提防,就算是死再多人,也會留下預備,防止後續敵軍。
現在,猛然告訴他,那是自己人。
一種莫大的荒唐感籠罩了沐晟,
他曾想過姐夫到底在哪裡,面臨的戰事有多麼艱難,
能不能抽出那么半個時辰來幫他將地方戰陣擾亂。
現在,一直心心念念的友軍,居然就是敵軍?
「好了,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
南側的麓川營寨的確是陸將軍所部,還有一些暹羅兵以及雜兵。」
鄧志忠迅速回過神來,臉色凝重,
將手中書信遞給關文吉,示意他相互傳閱。
信件就這麼快速在三人之中流轉,
他們的臉色也越來越怪,最後一點點變得如同鄧志忠一般凝重。
若是先前戰事有幾分迴旋餘地,
那現在.不拼命也不行了。
甚至要大拼特拼,要死傷慘重,要讓麓川覺得他們不行了。
林士安最晚拿到信件,他看完之後拳頭猛地攥了起來,發出一聲大罵!
「王八蛋,拿我們當墊腳石!」
他與陸雲逸有過衝突,此刻心裡最不是滋味。
一旁的趙安峰連忙安撫:
「林兄,莫要說此話,換作是誰在哪裡,我等都要托他一把。」
林士安沒有再說話,垂頭喪氣地坐在那裡。
他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
憑什麼五千兵就能攻破一個十多萬人的營寨?還是騎兵!
而且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了麓川軍隊中,準備給麓川致命一擊。
不僅是他,在場眾人心緒稍稍安定之後,
就能感受到其中茫茫多的壓力以及不可能,
其中錯綜複雜幾乎要將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
如何做到的?不知。
鄧志忠此刻只感覺傷口的疼痛似乎涌了上來,
上半身的肌膚在一點點跳動,讓他愈發精神。
他笑了起來,充滿暢快:
「好了,心中最後一塊大石落地,明日我等也不需要匆匆合兵突進,
按照正常布置,先行拔除北、西、南三方防務,
後再行合兵,共同進攻東側!
到時候.也不用故作疲軟,正常表現即可。」
鄧志忠的話說得雖然輕鬆,
但在場五人心緒都已經沉重到了極點,到了最後進攻的時候,
還能剩多少猶未可知,不用裝作疲軟,本就疲軟萬分。
不知過了多久,正堂的燭火熄滅,變得一片漆黑。
四方漆黑的城牆上,多了一些火光移動,
慢慢地,一點點增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