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戰之方略,皆委於汝
正當麓川與明軍開始緊鑼密鼓地備戰,準備最後的廝殺之際,
定邊城的攻城已經漸漸平息,
夕陽西下,橙紅色的光芒灑下天空,
撒在了那一座座熊熊燃燒的攻城塔、雲梯、衝車之上,
使得其原本燃燒的火焰更為熾熱,散發的滾滾黑煙也蒙上了一層金色光芒。
喊殺聲未停止,但相比於攻城最烈之時已經有了將近九成的削弱,
麓川士氣低迷到了極點,定邊城守軍已經開始歡呼。
他們將染血的長刀舉過頭頂,臉上帶著暢快,
先前沉落深淵的心也重新升了上來,沐浴陽光。
一眾將領以及大人臉上也露出笑容,
他們靠坐在城樓的牆壁上,歪著腦袋,
看向遠方那被夕陽染紅的天際,眼神空洞,不知在想些什麼。
當最後一名登上東城牆的軍卒被徹底斬殺後,
鄧志忠像是被抽離了渾身力氣,直直地向後倒去,在一陣驚呼聲中被抬下城樓。
行進間,軍卒們臉色愈發古怪,
察覺到周遭百姓以及民夫的注視,恨不得鑽進地縫裡。
只因鄧志忠的呼嚕聲震天,一直向外綿延。
不知何時,百姓們笑了起來,軍卒們也笑了起來,
前幾日的廝殺與慘烈似乎在這一刻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生機。
南城牆,這裡還有著最後一隊先登軍在城樓上廝殺,
沐晟依舊如以往那般,手持斬馬刀,在敵軍中不停揮舞,
但凡敵軍觸碰,非死即殘,無人是其一合之敵。
聽著歡呼聲蔓延,沐晟也發出了一聲大笑,看著最後的敵軍,發出了一聲嘶鳴:
「爾等逆賊,已然失勢,來與本將一決雌雄!」
斬馬刀不停揮舞,斬破空氣,呼呼作響。
麓川軍雖然還在戰鬥,但已經失去了死戰之心,
對於沐晟的斬馬刀,他們會主動湊上來送死,有些心灰意冷。
除卻第一日攻城只進行了白日,其餘四日都是日夜不停的攻城,
付出了茫茫多的性命為代價,還是沒有攻下。
此等戰事,早就讓他們疲憊萬分。
更讓他們心灰意冷的是
他們回頭看去,雲梯被遺棄,攻城塔被遺棄,
數之不盡的同僚緩緩後撤,退到了繞城修建的防禦工事後。
此舉,無異於放棄了他們這些最後廝殺的先登軍。
城牆上的屍體在慢慢增多,
血流成河,蔓延在整個城樓上,散發著濃郁的血腥味。
不少麓川軍在被斬殺時,
臉上沒有了攻殺時的猙獰與恐怖,反而出現了釋然,
他們倒在血泊中,對於此等結果,欣然接受。
無外乎是一條命罷了。
「算了.」
不知過了多久,橙紅色太陽落山,
天空徹底披掛上了一層漆黑幕布,銀白色的月光灑下。
南城牆的戰事終於落下帷幕。
一陣歡呼聲之後,整個南城牆變得安靜,沉默。
軍卒們歪七扭八地倒在各處,坐在血泊中,
即便屁股上的褲子已經被血水浸濕也無妨。
他們只想坐在那裡,靜靜地享受一份安寧。
有些事,只有經歷過才知道珍貴。
在持續五日的攻城後,此刻最為珍貴的,是安寧。
沐晟沒有歇息,而是努力睜大眼睛,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疲憊。
他此刻站在城牆最外圍,看著遠處的麓川營寨,
那裡燈火通明,防禦工事高大且堅固,還有一道道壕溝在定邊城邊緣,
此刻他站在高處,能依稀看到那些壕溝中的昏黃燈火以及人影錯落。
麓川轉攻為守,他知道發生了什麼,
定然是大軍來了,麓川不得不退。
現在,沐晟對於守下定邊城並不滿足。
在既定的方略中,定邊城不會被攻破,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隨之而來的問題卻讓他陷入疑惑,眉頭緊皺,思慮良久都無法解決。
如何衝破麓川外圍的防禦,
從而與明軍達成裡應外合、前後夾擊的效果。
攻守易型,也帶來了雙方戰略的改變。
現在進攻一方變成了定邊城,尤其還是在南方駐紮了大部麓川軍的情況下,
沐晟暫時還想不出破局之法。
甚至,他有些懷疑,
眼前麓川退卻或許就是為了將定邊城內的守軍引出,從而圍殺之。
深吸了一口氣,沐晟看著前方燈火通明、綿延到世界盡頭的營寨,
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個天馬行空的想法。
若是姐夫所率領的前軍斥候部能及時擺脫麓川大軍,趕來這裡就好了,
一內一外相互牽扯,相互配合,
只需要半日,定邊就能衝破封鎖。
只可惜,在數倍於己的圍剿下,
前軍斥候部不可能及時趕來。
如今能拖住一些麓川軍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又如何能要求更多。
沐晟嘆了口氣,紮起早就被血水染紅的長髮,
快步走下城樓,去往城主府,商討如何攻破麓川外圍防守的法子。
定邊城南側,天色已經徹底漆黑,
綿延不絕的軍帳屹立在黑暗中,微風輕輕吹拂,
一連串火把的光芒有一些飄忽,驅散了更多的黑暗。
在整個麓川營寨最東側,
有一條漆黑無比,沒有任何火把的道路,
這裡伸手不見五指,但卻能依稀看到人影輕輕晃動。
秦元芳帶領的十人探查小隊,終於在天黑之後,
找到了預留下的通道,回到營寨,也見到了接應的軍卒。
「快帶我去見大人!」
秦元芳聲音急促,在黑暗中響起,
接應軍卒不敢怠慢,連忙點燃了一根火摺子:
「跟我來。」
一行人靠著火摺子散發出的點點火光,
就這麼在軍帳中左拐右拐,走的都是沒有火把籠罩的漆黑道路。
秦元芳聽力卓絕,能感受到周圍的黑暗中有同僚隱藏,
他抿了抿嘴,低著頭快步走著。
不到一刻鐘,他便來到了一座相貌普通,沒有任何特別的軍帳。
「進去吧。」接應之人輕聲道了一聲,
見秦元芳進去,他快步離去。
等他離開後,一旁軍帳中突兀地走出一道身影,
走到一個木墩上坐下,似是在忙裡偷閒,享受夜晚冷風,
可視線一直在若有若無地瞥向四周,神情警惕。
軍帳內,陸雲逸坐在碩大的沙盤前,眉頭緊皺,
沙盤從原本的紅藍,變成了四方,
多了代表定邊城的黑色,以及代表前軍斥候部的黃色。
此刻一根根旗幟錯落有序地分布在綿延數十里的戰場上,
隨著陸雲逸的隨意撥弄,局勢慢慢變得清晰起來。
一旁文書便快速記錄下此等布置。
這時,淡淡的腳步聲響了起來,
馮雲方的身形出現在內帳入口,恭敬說道:
「大人,秦大人回來了。」
陸雲逸這才抬起腦袋,眼中閃過銳利:
「快進來!」
馮雲方讓開道路,秦元芳快步走了進來,
他此刻已經不是被樹枝纏繞的模樣,而是換上了通體漆黑的夜行衣。
秦元芳沒有賣關子,從懷中掏出了一份文書,
恭敬地遞了過來,同時快速說道:
「大人,您猜得沒錯,是沐侯爺所帶領的騎兵來了,
屬下還見到了沐侯爺,這是他給您的信件。」
陸雲逸眼中閃過詫異:「見到了?」
秦元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臉色有些古怪:
「大人,是都指揮使寧大人發現了屬下,
他手中有您上一次說的那個萬里鏡。
當時大軍抵達,麓川營寨的陣型產生了變化,
屬下打算從山林摸上去看看,這才被發現。」
此話一出,陸雲逸更為詫異,神情驚疑不定。
望遠鏡如何通過調焦來完成遠近觀察的原理他也不知道,
只是一股腦地跟軍中工匠說了形狀以及使用方法,讓他們去鑽研,
沒想到這麼快就做出來了?
陸雲逸對於軍中工匠的本領愈發佩服。
望遠鏡的成功研製毫無疑問會給戰場主將帶來更開闊的視野,也增加了定邊戰事的勝算。
但真正的勝負,還是要到戰場上,軍卒進行真刀真槍的拼殺。
他們這等將領能做的,就是準備好一切!
深吸了一口氣,他打開手中文書,
準備看一看岳丈給他安排的作戰計劃。
但下一刻,陸雲逸便愣住了,眼前的文書只有一句話。
[思倫賊已決意與吾部明日會戰,繼而戰事若何,戰之方略,皆委於汝。]
其中意思十分簡單,思倫法已經決定明日決戰,
接下來的戰事怎麼打,如何打,都由你自己決定。
陸雲逸看著文書,輕輕笑了起來,從中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信任。
越是龐大的戰事,越是忌憚軍中將領各自為戰,心中有小心思,
稍有不慎就會與主將的戰略意圖背道而馳,從而致使戰局崩壞。
而現在這封書信,毫無疑問是大軍指揮部對自己的信任,
認為自己一定能找到最合適的出兵機會以及關鍵節點。
陸雲逸將文書合攏,看著馮雲方:
「將軍中一干將領都叫過來。」
「是。」
馮雲方快步離開,不到兩刻鐘,
操持具體軍務的諸多將領都行色匆匆趕到此地,
行進間悄無聲息,走的是預留的通道,以防止麓川人的耳目。
隨著人員到齊,陸雲逸看向秦元芳,吩咐道:
「將你今日所聞所見都說出來,事無巨細,
尤其是麓川方面的營寨布置以及士氣戰意。」
秦元芳重重點了點頭,目光銳利,開始娓娓道來。
麓川營寨的布置得益於萬里鏡的成功研發,已經被悉數探查,
只不過因為保密等一系列原因,
並沒有落實到紙上,而是記在了他的腦子裡。
此刻他站在識字板前,一邊說,一邊由繪製地圖的文書快速繪製,
不多時,一個粗淺但易懂的營寨平面圖便出現了。
秦元芳又將麓川軍的精神面貌以及士氣戰意描繪了出來,
作戰力評測的文書在識字板一側寫上了一個大大的乙下。
這代表士氣低迷,戰意消沉。
做完這一切,秦元芳又說了明軍中的一些精神面貌,以及諸多布置。
文書又在一側寫上了一個甲中。
這代表士氣正盛,全軍可戰。
做完這一切,秦元芳又補充了一些細節,而後看向陸雲逸:
「大人,就這般了。」
陸雲逸神情平靜,輕輕點了點頭:
「辛苦了,早些回去歇息,明早還有軍務。」
「是。」
等到秦元芳離開,略顯昏暗的軍帳內氣氛一點點凝重,
陸雲逸看向在場諸多眉頭緊皺的將領,笑著說道:
「明日就要掀起大戰,諸位,如何?」
一眾將領氣氛凝重,死死盯著前方的識字板,
看著麓川的營寨布置,努力完善著腦海中的作戰計劃。
此等大的戰事,他們也有一些束手束腳。
見他們如此模樣,陸雲逸笑了笑:
「既然如此,本將就先說說自己的看法。」
一行人將眸子都投了過來,陸雲逸手拿木棍,
指向了麓川營寨後方,也就是定邊城東側的一片營寨。
「作為兩處戰場的連接之地,麓川在這裡一定會下苦功夫,諸多防禦工事會毫不吝嗇。
而同樣,這裡的勝敗也關乎著整個戰局的勝敗,
一旦缺口打開,麓川營寨就會陷入前後合圍,從而自顧不暇。
所以,我們的作戰計劃要有所更改。」
一眾將領眉頭微皺,將眸子投向了陸雲逸。
陸雲逸沉聲開口:
「從幫助定邊脫困,改為幫助定邊攻破此處節點。」
此話一出,沉悶的氣氛瞬間被打破,
軍帳內似乎投下了一塊巨石,掀起波瀾。
在場中都是善戰之輩,自然能體會此話的意思。
定邊城外的麓川防護由定邊守軍自己想辦法,
前軍斥候部依舊穩坐釣魚台,不出兵不干預。
等到定邊守軍攻破四方城池的圍困之後,
再行出兵,與定邊守軍一同攻破此等關鍵節點。
劉黑鷹眉頭緊皺,沉聲開口:
「此法極好,但定邊城會損失慘重。」
在場眾人都感受到了一股腥風血雨,
今日城池才剛剛歇息,明日就要決戰,根本沒有休養生息的機會。
說不得會重蹈前幾日麓川舊事,人命如草芥。
李景隆此刻也想明白了,一顆心揪了起來,
剛剛守城五日,現在又要獨自承擔攻破第一道防線之事,
他有些不敢想像,損傷會有多大。
想了許久,他還是試探著開口:
「此舉.徒增損傷啊,還是我們與其配合,裡應外合得好。」
不等陸雲逸開口,武福六就站了起來,朝著李景隆拱了躬身:
「曹國公,還請恕罪,此舉不妥。」
「陸大人所說,在我等準備的方略中已有提及,
由定邊守軍自行攻破第一道防線,必然會損失慘重,但好處有三:
一:可以麻痹麓川軍,讓其認為明軍無力再攻破第二道防線。
二:若是沐侯爺所處的正面戰場交戰激烈,麓川可能會根據戰況而調動軍卒,
若是定邊守軍表現出疲軟之態,說不得會抽調第二道防線的精銳,讓其防務空虛。
三:我部雖然有人五萬,但起先的方略是等思倫法逃竄之時一擁而上,
憑藉人數製造混亂,給定邊與沐侯爺大軍製造破敵機會。
現在思倫法不走了,我等要承擔進攻要務。」
說到這,武福六看向在場的諸多將領:
「我想請各位仔細想一想,這些來自暹羅以及安南的雜兵真的有主攻防線之力嗎?」
此話一出,軍帳內氣氛凝重到了極點,所有人心中一沉。
武福六繼續開口:
「若是我等早早暴露,幫助定邊攻破第一道防線,
那第二道防線,也就是真正的勝負節點,麓川會有所準備,嚴陣以待!
而那些戰兵,據我這幾日觀察,
說一聲烏合之眾也不為過,到時會有無法攻破關鍵節點的風險在。
若是我等無法真正沖入麓川營寨,快速結束戰事,那變數就太多了。」
武福六說完後,朝著李景隆與陸雲逸拱了拱手:
「兩位大人,戰場唯一不變的就是血腥,
若是死一些人能帶來勝利,我想我們應當狠下心。」
一股濃郁的肅殺之氣開始在軍帳中瀰漫,
所有人都眯起了眼睛,神情複雜。
都知道最優的解法,
但就這麼看著京軍送死,還是有些心中難安。
李景隆神情複雜,聽完武福六心中所說,他已經有了決斷,
他輕輕嘆息一聲,看向陸雲逸:
「本公隨軍許久,東西沒學到什麼,
但知道一個道理,打仗總是要死人的。
身為京軍精銳,死在戰場上,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至於能剩多少看天意了。」
陸雲逸臉色一如既往的平靜,看不出絲毫波瀾,平靜的可怕。
接下來,一眾將領又七嘴八舌的開始討論後續戰事以及進兵方略。
最後,陸雲逸站在識字板前,目光灼灼,沉聲吩咐:
「執行二號預案,今夜找機會給城內守軍送信,
讓其全力以赴,攻破第一道防線,製造無力繼續出擊之假象。」
「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