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君臣奏對
時至午時,藍玉才將此次北征的一幹事宜交代清楚,離開皇城。
一同離開的還有明太子朱標。
洪武門口,太子朱標已經換上了一身靛青色常服,
神情也不似早上那般凝重,取而代之的是輕鬆感慨,
他與藍玉相對而立,微笑著開口:
「舅舅,父皇特命我在太子府中設家宴,
不如舅舅與我一同前去,換洗的衣物命府中人送來。」
藍玉此刻身穿大將軍鎧,定定地站在那裡,面露感慨:
「殿下,臣還是先返家吧,太子府乃機要重地,莫要壞了規矩。」
太子朱標露出笑容:「舅舅,您是看著我長大的,這能壞了什麼規矩?
大明以仁孝治天下,若是旁人說三道四,本宮定饒不了他!」
一時間,藍玉臉上的笑容無論如何都止不住,
他上下打量著朱標,眼中有淚花閃爍,每一次出征回來,他都要如此。
他已經年近五十,身體欠佳,
自家的孩子又不爭氣,北征中也沒有闖出什麼名堂,
好在外甥足夠爭氣,朝堂政事都處理得妥當。
「殿下,有句話臣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藍玉有些猶豫著說道。
「講啊,舅舅,一去一年,倒是生疏了許多。」
藍玉怔怔地看著太子朱標兩鬢的依稀白髮,輕聲道:
「殿下,雖說國朝政事繁忙,但也莫要太過勞累,臣去北邊打仗,老得也不如殿下快啊。」
太子朱標一愣,而後露出釋然:
「是舅舅多日不見外甥了,早晨在城外見到舅舅時,外甥都有些不敢相認,一去一年,打仗才是辛苦。」
說著,朱標臉色沉重了幾分,走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道:
「舅舅,一路行來,那杜蓬記錄了您十樁大罪,
剛剛您與父皇稟告軍情時,彈劾奏疏已經上奏了。」
朱標嘆了口氣:「舅舅,您何至於此?」
藍玉對此早有預料,只是露出一些笑容:
「北征大軍大獲全勝,臣一時疏忽,還請太子殿下恕罪。」
朱標臉色沉了幾分,雙手負於身後,重重嘆了口氣:
「罷了罷了,大軍凱旋是大喜事,這些煩心事就不提了,
對了,舅舅,您先前來信說有一新式馬蹄鐵,
只需要在原有的馬蹄鐵上微微改動,就能減少戰馬一成損耗?此事為真?」
說到此事,藍玉一愣,旋即露出笑容,
這些日子軍伍中出現的新奇事物太多,以至於他都有些忘了最初的馬蹄鐵。
藍玉笑了起來,臉上的乾澀死皮一點點開裂:
「殿下,不只是馬蹄鐵,還有一些新奇事物,
尤其是一種名為「千里鏡」的事物,
若是能大批量製作,對戰場形勢有著根本性的改變。
臣在北疆的戰事之所以能如此順利,千里鏡至少占功一成。」
此話一出,朱標頓時想起了往來軍報中所提及,若有所思地說道:
「是在攻打哈剌章營寨中,收集情報訊息所用的事物?」
「對,就是千里鏡,此物如今就在軍中,
殿下先行回府,臣回家收整一二,而後一併帶去,
還有一些新奇玩意,臣打算將其交給兵仗局與軍器局,命其多加鑽研,進行改進。」
這麼一說,就連朱標也不得不重視,心中也不禁好奇起來,
他笑了笑:「那舅舅就將其一併帶來太子府,讓外甥好好看看。」
「是,殿下。」
說完後,太子朱標笑著坐上轎子,隨行侍衛、宮女、太監頓時攏了上去,
將整個轎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緩緩離開洪武門。
迎著日頭,藍玉默默站在原地,臉上保持笑容,一直望到太子依仗轉進街角,消失在視線中。
這時,早早等在一旁的鶴慶侯張翼快步走了上來,臉上帶著喜色,恭敬道:
「恭喜大將軍晉國公位!」
懷遠侯曹興也走了上來,臉上同樣帶著無法壓抑的笑容:
「恭喜大將軍晉國公之位!」
藍玉臉上的笑容一點點消失,長嘆了一口氣,臉色一冷:
「本將原為『梁國公』,如今偏偏成了『涼國公』,這有何喜?」
輕哼一聲,藍玉轉身徑直翻上戰馬,頭也不回地離去,
一旁侍衛親軍連忙追了過去,留下張翼與曹興面面相覷。
鶴慶侯張翼臉色愈發沉默,輕嘆一口氣:
「也不知陛下是怎麼想的,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何至於此?」
懷遠侯曹興面色一板,連忙小心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說道:
「慎言,小心隔牆有耳。」
鶴慶侯張翼臉色一黑,聲音陡然拔高:
「怕甚!蔣瓛都死了,毛驤還能如何?
我等在北邊不要命地廝殺,為國盡忠,手下弟兄死了無數,老子的二兒子都死了,還不能說嘛!」
懷遠侯曹興臉色一變,連忙上前拉住他,不停寬慰:
「哎~,好了好了,
上位有上位的考量,我等在這裡發怒無用,
還是早些回去收拾收拾,晚上還要來宮中赴宴。」
二人都是藍玉一手提拔,可謂心腹,
對於國公名號一事,他們心中亦是無比憤怒,
但奈何.大將軍似乎並不放在心上,只是口頭那麼一說。
「我是有些氣不過,宋國公倒了,潁國公我看也快了,
咱們軍中人只能靠大將軍了,落了個『涼國公』,
指不定坊間如何謠傳,丟的都是咱們軍伍中人的臉。」
鶴慶侯張翼一邊走一邊嘀咕,臉上寫滿不忿,
懷遠侯曹興在一旁不停寬慰,身後的親衛侍從就這麼跟著,面面相覷。
直到遠離洪武門,拐入大街,鶴慶侯張翼的臉色才迅速平定下來。
懷遠侯曹興也不再寬慰,變得沉默。
「要我說,咱們還是找機會去西南打仗吧,這京城待得不自在。」
鶴慶侯張翼聲音中沒有了慷慨激昂,取而代之的是平靜。
「還打?不如回鳳陽老家。」
懷遠侯曹興撇了撇嘴,對於他們這些軍候來說,
越是打仗,危險越大,不如早些回鳳陽老家養老。
鶴慶侯張翼瞥了他一眼,緩緩搖頭:
「你還不知道?家中沒有人來給你送消息?」
「什麼?」曹興眼中閃過疑惑,解釋道:
「今日要面見陛下,送什麼消息,老家發生何事?」
「家中有人在查李存義。」張翼解釋道。
「什麼?查李存義作甚?他不是早就被流放崇明島了。」
懷遠侯曹興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心中思緒翻滾,剎那間想到了許多,
李存義乃韓國公李善長之弟,因胡惟庸案被流放至崇明,
有人查他,其目的定然不會僅限於一個頑劣之輩,
而是要牽扯出後面的韓國公,甚至.要牽扯到當年的胡惟庸案。
鶴慶侯張翼頓住腳步,一臉凝重:
「具體為何我也不知,只是家中舊部發現有人在打聽李存義,
並且在李存義的宅子外晃悠,京中也有一些人在翻找當年舊案。」
曹興的臉色也剎那間凝重起來:
「韓國公作何反應?」
張翼緩緩搖頭:「不予理會,整日待在家中含飴弄孫,大概只是將其當作尋常的探查,
但我總覺得.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啊,
現在北元讓咱們打敗了,西南也快到動兵了,
到時候沒了外敵,下一步陛下要對哪裡動刀?」
張翼嘆息一聲,眼裡閃過濃濃的忌憚:
「必然是肅清吏治,我聽郭英他們說,
北平的魚鱗黃冊繪製得很不順利,陛下以前還能忍,
現在北元都亡了,陛下還能忍嗎?
近些日子,咱們都得消停點,可莫要被牽扯。」
這麼一說,懷遠侯曹興心中一驚,猛地想到了一件事,若有所思地回頭看向皇城方向:
「郭英這幾年都待在遼東,不會讓他查出什麼了吧,他.好像還沒出宮。」
張翼搖了搖頭,滿臉忌憚:
「人家打小就是陛下親衛,跟咱們不是一路人,
遼東的事咱們也沒在裡面摻和,莫要多心了,還是好好想想咱們的去處吧。」
一時間,二人面露憂愁,垂頭喪氣。
奉天殿是皇帝行使權力彰顯威嚴之地,
而與它相隔不遠的武英殿,這裡是皇帝的便殿,用來齋居及接見大臣的地方,
相比於奉天殿的氣勢宏偉,這裡就顯得柔和許多。
此刻,陽光透過雕花窗欞,斑駁地灑在殿內,照亮了其中景象。
殿內四角,擺放著巨大的精緻木雕,在其內隱藏著銅爐,裡面放置著消暑的冰塊,
在其後是排列整齊的宮燈屏風,宮燈上繪有吉祥圖案。
大殿中央鋪設著厚實的地毯,顏色沉穩,圖案繁複,給武英殿徒增幾抹莊重。
這時,淡淡的腳步聲打碎了武英殿內的安靜,
明皇朱元璋默默走入其中,身上已經換上了常服,
他龍行虎步,徑直走向了位於大殿中央的御案,而後在略顯莊重的長椅上坐了下來。
他雖年長,但眸子卻銳利如鷹,沒有一絲渾濁,
有著只有看透一切的冷漠,沒有一絲感情。
即便空氣中瀰漫著的淡淡龍涎香都無法牽動其心緒。
明皇朱元璋嘴角微抿,腰背靠向椅背,雙手輕輕搭在扶手上,手指輕輕敲打,
時間一點點流逝,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淡淡開口:
「郭英何在?」
站在一側,半身藏於陰影中的紅袍太監微微躬身,手中拂塵垂落,恭敬開口:
「回稟陛下,武定侯已經在殿外等候半個時辰了。」
「讓他進來。」
很快,略顯急促的腳步聲自武英殿外傳來,
身長七尺的郭英沉默走來,厚重的甲冑覆蓋在身上,走起路來咔咔作響,
陽光自上而下垂落,讓其反射著微弱光芒,與殿內的微光交織在一起,顯得其更加沉穩。
他的身姿挺拔,雙手交迭於腹前,剛毅的臉龐上隱隱帶著一些激動:
「臣郭英,參見陛下。」
「郭英,你我好久未見了。」
明皇朱元璋淡淡開口,臉上露出一些感慨,
但眼中卻依舊平靜,讓人看不出其心中所想。
「回稟陛下,已有兩年。」
朱元璋淡淡開口,不帶詢問之意:「事情辦得如何?」
郭英頓了頓,看向左右兩側。
朱元璋輕輕揮了揮手,立在一側的紅袍太監微微躬身,帶著一眾隨從與護衛宮女離去。
大殿內頓時安靜下來,陽光在大殿內來回曲折,將明皇蒼老的臉龐映照得忽明忽暗。
武定侯郭英微微躬身,從懷中掏出一封奏疏,沉聲道:
「上位,這是這些年屬下派去朝鮮倭地調查的原委,
其中證實當年確實有一些倭人進入朝鮮,最後進入遼東,
至於最後是去了北方草原還是入了我大明,時間久遠,已無處可查。」
「呈上來。」
「是。」武定侯郭英快步上前,將手中奏疏調轉方向,放在了御案之上。
「遼東與北元的勾結如何。」
朱元璋沒有即刻去看奏疏,而是將其放在一邊,繼續發問。
郭英臉色一肅,娓娓道來:
「上位,勾結不深,只是一些商貿往來,
其中往來大多為糧食草藥,武器也只是一些殘次品,
納哈出歸降後,遼東與北元的牽扯就愈發的少,不似以往那般猖獗。
北征大軍在歸來時曾派一支軍伍去解決遼東北方的遼王郡,
其中牽扯到遼東的走私只有不到三十輛大車,勉強夠千餘人使用。」
「那是有人派兵去遼王郡支援,既然有人去了,那要東西也無用。」
明皇朱元璋靜靜坐在那裡,聲音冷靜,眸子中古井無波。
郭英微微躬身:「啟稟上位,遼東應當懲治,如今北元消亡,也就無須顧忌。」
朱元璋沒有接話,而是說起了別的事:
「蔣瓛死了?」
郭英眼睛眯了起來,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
「死無全屍,死於草原俘虜暴動,至於幕後真兇.暫未查明,屬下推測是趙庸與俞通淵所為。」
「朕知道了,左右不過一個人,死了便死了吧。」
明皇朱元璋頓了頓,繼續開口:
「藍玉北進,為何沒有等你。」
郭英一頓,心情不自禁地地的加速,
他接下來的回答,可能要比藍玉在戰事結束後所做的一切事都要嚴重。
他抿了抿嘴,沉聲說道:
「上位,當時前軍所部在王庭內取得了不菲戰果,確定了王庭位置以及兵馬數量,
若不進兵,恐怕錯失戰機,
若屬下領兵,屬下定然也會在第一時間北上,
而顧不得糧草軍械,而據後續軍報所看,戰事前所未有的順利。」
明皇朱元璋輕嗯了一聲,語氣平靜:
「給北元報信的人找到與否?」
「上位,經過徹底清查河南都司與山東都司,已經找到了一些人馬,
是故元的一些舊部,但.恐怕他們在報信時,被一些人看在眼裡,並且故作放縱。」
郭英臉上閃過一絲戾氣,眼角微微跳動,其內閃過濃濃的殺意。
朱元璋道:「看起來吧,不要打草驚蛇。」
郭英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愕然,但很快便將腦袋低下:
「是!」
「北地百姓逢年過節,可曾食肉,可有新衣?」
明皇朱元璋的手指停止扣動,愈發蒼老的身軀使他的血肉乾癟,露出一條條青筋。
郭英面色沉凝,沉聲開口:
「回稟陛下,北地百姓過活無礙,食肉尚可,
春節之時也曾給孩子置辦一些麻布新衣,大人是捨不得的,
倒是衛所軍卒過得不錯,北地已經開墾出大片良田,足以自給。」
罕見的,朱元璋臉色柔和了一些,線條不似先前那般緊繃。
「依舊尚武?」
「回稟陛下,尚武,邊民以進入衛所為榮,
北元消亡後,大軍返程之時,臣在北地邊軍臉上看到了茫然。」
「北邊的衛所要盯緊了,沒有外敵將士們就容易鬆懈,北地元人來我大明打草谷,我等亦去得。」
「是。」
明皇朱元璋坐在上首,來回打量著郭英,過了許久才緩緩開口:
「你的鬍子怎麼白了?」
「上位,屬下已五十有三,老了」
武定侯郭英抬起頭,第一次看向上首,眸子不停晃動,蒼老的身影倒映在他眼眸中。
「呵。」明皇朱元璋輕笑一聲,抿了抿嘴:
「當年你做親軍之時才十八,一個半大孩子,
你第一次守夜,朕問你槍重不重,你說不重,
朕現在再問你,當時那槍重不重。」
武定侯郭英淚如雨下,但臉上卻露出笑容:
「重,重極了,但屬下不敢說啊,不當兵就沒飯吃,屬下怕上位趕我們兄弟走。」
朱元璋冷哼一聲:「出息,這次返京在京城多待一些日子,年紀大了不要學你哥到處亂跑,落得一身毛病。」
「屬下遵命。」
「明日起,你便統領宮廷禁軍吧,好好在京城待著,養養身體,這次不讓你拿槍,由旁人拿就行了。」
「臣遵旨。」
武定侯郭英跪地謝恩,微微抬起頭,與上位對視,二人皆是輕輕一笑,猶如當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