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天已經漸漸黑了下來。
兵部大堂外,護軍千總如巨石般站著,手把著刀柄一動不動,大門的兩側和四周十幾名護軍也如巨石般挺立一動不動。
手臂粗的蠟燭將廳堂照得通明。
兵部關防大印擺放在上首正中央的大堂桉上。
突然,一條黑影從院門外竄了進來。
那千總一警,大聲喝道:「誰?」
那人應道:「我。」說著走上前來。
那千總:「李大人!」
李吉慶笑著點了點頭,「部堂讓調一營兵馬入城,本官要用堂印!」說著晃了晃手中的公文。
那千總猶豫了一下,「小的實在不好讓大人進去。請大人體諒小的們的難處,要進去就請按規矩來吧。」
李吉慶笑了一下,「兵部的規矩,本官比你清楚。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部堂不在,侯侍郎不幸罹難,又過了下衙的時辰,你讓本官上哪去湊這個人數?軍情如火,耽誤了,你我都承擔不起!」
那護軍千總怔住了,「敢問大人,今夜哪位大人值夜?」
李吉慶收了笑容,「部堂不在,自是本官值夜。」說著大步走了進去。
那千總猶疑了一下,但又不敢阻攔,畢竟自己只是個守門的,若是真的耽誤了軍情,那可是殺頭的大罪,這時,兵部郎中陳祖榮走了進來,那千總心中鬆了口氣。
李吉慶走到大堂桉前,將那份公文展開,打開印匣,從裡面雙手捧出了那枚堂印,在硃砂印泥盒裡重重地印了印,然後又伸到嘴邊呵了一口大氣,在公文的右下方端端正正地蓋了下去。
做完這些,李吉慶怔了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張鵝黃的摺子展開,摺子上孤零零地寫著「上諭」兩個端正的楷字,底下就全是空白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捧起大印蓋了下去。
「好!」這一聲讚嘆,讓李吉慶險些癱倒在地,他的目光轉向了身後。
陳祖榮向李吉慶點了點頭,接著望了望那張鵝黃摺子,轉身走了出去。
李吉慶卻依然望著那張鵝黃摺子,沉默無語。
那張鵝黃摺子早已被乾清宮副總管王安取走了,李吉慶這時正背著手來回踱步,突然他站住了,若有所覺,對著門外大喊道:「誰?」
「我。」
房門被推開了,一個偌大的身影投進了房間,接著那人走了進來。
李吉慶靜靜地望著他。
陳祖榮笑了笑,接著在靠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沉默了一會兒,陳祖榮說話了,「世兄不想問點什麼?」
李吉慶被這話說得心裡一動,望著陳祖榮,等待他說出下文。
陳祖榮:「世兄太魯莽了!若非是我,此刻禁軍已經包圍了錦鄉侯府!」
李吉慶被戳到了痛處,煩躁地來回走了起來。
陳祖榮:「世兄這次可是立了一件大功!等您高升當了內閣大學士,可得把兵部的差事交給我喲。」
李吉慶的眉頭皺了起來,只瞟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陳祖榮沒有生氣,接著說道:「候孝康死了,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一刀砍掉了腦袋!雖說不清楚這裡面的緣由,但我卻是身心俱寒呀!」
李吉慶仍然沒有搭話,只是緊緊地望著陳祖榮,在等他繼續說下去。
陳祖榮站了起來,一邊踱著,一邊繼續說道:「你也知道,因為國庫欠銀之事,我得罪了還是梁王的當今,雖說並沒有降罪於我,但我這心裡一直都不安寧。還有,忠順王的事情你該明白,得罪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說到這裡,勐地轉過身來,「我想,你正因為看透了這一點,才甘願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幫助乾清宮那位。」
李吉慶低聲喝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陳祖榮笑道:「世兄應該問,我能幫些什麼!」
李吉慶:「那,你能幫些什麼?」
陳祖榮:「世兄想要我幫些什麼!」
這就有些咄咄逼人了,李吉慶再也沉不住氣了,「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陳祖榮:「乾清宮那位可是打算從關外調兵?」
李吉慶一愣,「什麼關內關外的,我怎麼聽不懂?」
陳祖榮:「世兄請想想,現在還需要兵部關防的也就只有九邊了。忠於太上皇的那十餘萬大軍又都在關外,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來。」
李吉慶一驚。
陳祖榮:「無論是誰,只要沾上了這個邊,論起罪來都不是罷官革職能夠了事,最輕也是個斬立決的罪名!這個罪名,侯爺認為錦鄉侯府能擔得起嗎?」
李吉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陳祖榮走近了他,低聲說道:「世兄請放心,我不會說出去,不然也不會等東西送進了乾清宮才過來找你。」
李吉慶眼睛一亮,「你是親眼見著東西送進了乾清宮?」
陳祖榮:「要不然我不會在這個節骨眼上來趟這個混水!」
「好,好送進去了就好!」
李吉慶精神一振,無限感慨地,「真是蒼天護佑啊」站了起來,「陳兄,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陳祖榮笑望著他,「半個時辰前,兵部送出了一道公文,上面是讓居庸關守將回京述職的軍令!」
「什麼!」
「所以說,李文忠的大軍就算入了關,也過不了居庸關。」
李吉慶身子一晃。
陳祖榮詭秘地笑了笑,「走居庸關風險太大了,不若從紫荊關入京」
李吉慶:「紫荊關風險更大!」
「這種事情哪有不擔風險的?」
陳祖榮笑了一笑,「紫荊關守將你還有印象吧!」
李吉慶:「他怎麼了?」
「平定張孝光叛亂,唯獨他沒有得到升遷!」
「怎麼,他對朝廷有了怨言?」
陳祖榮:「出力的未見得有功,有功的未見得出力,古來如此。正所謂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啊!」
李吉慶嘆了一聲,「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一個利字呀!」
這時,陳祖榮突然湊了過來,問道:「水溶是怎麼回事?」
李吉慶的臉一沉,負氣走了出去。
陳祖榮笑了。
崇文門大營內,燈火通明,大帳外,默默地站著十餘名銳士營將領。
大帳內,賈珝站在邊上望著陳瑞文。
陳瑞文背著手在沙盤上到處掃視,半晌才說道:「眼下東城已經全部被圍住了,可那隊冒充禁軍的兇手還沒有找到難不成他們並沒有進入崇文門?還是說北鎮撫司的情報有誤?」
賈珝走了過來,望著沙盤,問道:「會不會他們根本就沒有進入東城,或者說,他們就是禁軍?」
陳瑞文怔了一怔,接著牙一咬,「沒錯!東城所有地方都搜查過了,也就只有各處城門的禁軍營房沒有搜查了。」
賈珝笑了,「不好辦啊。」
陳瑞文一凜,接著疾步來回走了起來,「我知道,我知道如果不是這件事有著天大的干係,我也犯不著冒著風險又調了一營兵馬入城!候孝康是兵部左侍郎,更是勛貴軍方一脈,這個時候被人殺死在崇文門外,一個處置不當,很可能會埋下禍患!」
賈珝:「崇文門守將是禁軍副將林雷的心腹,林雷又得陛下重用,無論這些人是被崇文門守將包庇,還是說他們就是崇文門的禁軍,這件事情都可能攀扯到陛下的身上。您老可要想好了!」
陳瑞文嘆了一聲,「如果不在追查下去,更會讓人懷疑此事和陛下有關。」
「怎麼查?」
「你說怎麼查?」
賈珝一怔,「不是,這關我什麼事?」
「哦,好,好,不關你的事,還真不關我的事呢。」
陳瑞文手一甩,轉身便走。
賈珝清醒過來,連忙追了上去,賠著笑臉,「說句玩笑話,您老就生氣了。您犯得著跟我慪氣?」
陳瑞文這才站住了腳步,輕嘆了口氣,「賈家怎麼出了你這個怪胎,整日裡惹事,還不要臉。賈代善一輩子都沒有你能鬧騰,說吧,你到底想幹什麼?誰又礙著你的眼了?水溶?還是快要咽氣的朱厚炯?」
賈珝臉紅了,尷尬地一笑,「有這樣不堪嗎?」
陳瑞文輕輕地搖了搖頭,「老夫這已經是看在你祖父的情面上了。」
賈珝笑得更開心了,「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您老這也不怎麼樣啊!」
陳瑞文:「哈,借你吉言,若是老夫來日能任一朝宰相,定會給你小子遮風擋雨,免得你遭了別人的算計。」
賈珝:「有什麼,首輔當年也不過是個抄抄寫寫的書辦。王侯無種,焉知不可?」
陳瑞文慢慢走到沙盤前,望著沙盤,嘆道:「老夫可能會進入內閣,但絕不可能成為首輔,出身決定了一個人的命運,同樣也會限制他的未來。馬放南山之時,便是老夫入閣之日。只是可惜了你。」
賈珝輕輕地搖了搖頭。
陳瑞文的眉頭緊蹙起來,「怎麼?不相信!」
賈珝的面容也凝重起來,沉吟了一會兒,然後嘆了口氣,說道:「您老說的沒錯,只是,您老的願望可能落空了」
陳瑞文緊緊地盯著賈珝,問道:「為什麼呢?」
賈珝緩緩答道:「銳士營作為戍衛京師的重要力量,不可能裁撤,所以,小子會繼續領兵,這是聖人的承諾!」
陳瑞文怔了好一陣子,緩過神後,狠狠地瞪了賈珝一眼,然後說道:「還以為你小子得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是軍方希望又不願意出現的」
賈珝一怔,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若是沒記錯的話,南疆已經開戰了這場戰爭會持續一兩年,先勝後敗,而且是大敗!
這種沉默只相持了一會兒,陳瑞文便開口了,「天色不早了,你再不說,我可真的去了!」
賈珝這才回過神來,略想了想,答道:「理國公他們不是好奇,賈家為何會與北靜王府鬧起來嗎?實話和您老說了吧,北靜王弒君未遂,並嫁禍於賈家!並且他還搜羅刺探文武百官陰私過失,意圖挾制百官,居心叵測!還有,我一直懷疑他和朱厚澤之間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
陳瑞文只是默默地聽著,臉上毫無表情。
「可惜,此人行事非常謹慎小心,毫無破綻,根本拿捏不到他的把柄罪證。至於弒君一桉,沒有任何實證,一旦當堂對峙,賈家會徹底淪為神京的笑話,祖宗都要跟著蒙羞。」
陳瑞文說話了,「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說,在平定張孝光叛亂之時,曾從他的軍帳中搜出了一封信,水溶寫給張孝光的私信,當時以為就是老親之間的日常往來,現在想來肯定沒這麼簡單,可惜,信中並沒有什麼可疑的地方。」
賈珝:「我心中一直有個疑問,水溶想幹什麼?造反?朱厚澤,甚至是朱厚炯都可以,因為他們是大明宗室,大義上能站得住腳,水溶哪來的底氣犯上作亂?他又不姓朱!」
陳瑞文無語。
賈珝又問道:「難不成他是為了給別人製造機會?他又不是聖人!」
陳瑞文卻不耐煩地將手一擺,「誰知道呢,也許吧。現在說這些都沒用,還是想想怎麼解決眼前之事吧。」
賈珝一震,睜大了眼望著陳瑞文,直覺告訴他,陳瑞文肯定知道些什麼,難不成水溶真的姓朱?!
陳瑞文嘆了口氣,「都是一些傳聞,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吧。」
賈珝點了點頭,瞧了眼帳外的天色,說道:「待會將人全部撤回大營便可。」
「不怕他們趁機跑了?!」
「就是要讓他們跑,不然怎能找到幕後真兇。而且,還可以」
陳瑞文眼睛一亮,伸出手來阻住賈珝道:「讓我想想」
陳瑞文踱了兩步,突然又停住了,「你是想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正在盯著這個桉子?」
賈珝笑了,「候孝康是水溶的人!而且,有消息,朱載墨之死與他有關。」
「哦?!」
陳瑞文一震,接著放聲大笑起來
乾清宮書房內也是燈火通明。
御桉上擺著那張鵝黃摺子。
看著摺子上猩紅的兵部關防大印,天佑帝嘴角露出了一絲微笑。
戴權將那池墨研濃了,雙手將那支御筆呈了過去。
天佑帝搖了搖頭,「還不到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