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攻心

  第234章 攻心

  裴元輕咳一聲,說起這次南下的來龍去脈。

  谷大用身為朝廷爭鬥最核心的那圈人,簡單聽了兩句,就明白事情的核心是什麼了。

  商稅銀子。

  不,也不能簡單說商稅銀子,而是這筆銀子的分配權。

  朝廷清流們在意的點是徵稅嗎?

  完全不是。

  就像是最愛惜百姓,反對徵稅的清流大學士梁儲,按照六科給事中田賦的說法,「沒儲貲,可減天下財賦之半。」

  這就顯得很違和。

  那就不存在大學士梁儲,又有錢又富有愛心的可能嗎?

  那就得結合大學士梁儲的兒子梁次攄為了搶奪田產,夜刃縱火,屠殺了二百多口的事情來看了。

  谷大用當然不是那種天真的性格,對這些只是淡定的聽著。

  就聽裴元說道,「自從卑職接了任務後,就開始不斷的受到各路人馬的追殺,在去蘇州拿到稅銀前,已經同伏兵刺客搏殺數次,卑職身先士卒,僥倖打退來人。」

  谷大用原本還有些半走神,聽裴元冷不丁來了這麼一句,差點失態笑了出來。

  他自己選的武舉頭名,他還能不清楚嗎?

  裴元看著谷大用那突然古怪的樣子,大致也能猜到谷大用在想什麼。

  他略頓了頓,等到谷大用樂完了,才繼續道,「那公公知道,是誰對卑職下手的嗎?」

  谷大用隨口道,「無非是那些不想交稅的世家,以及那些把稅收私分了的官僚們。」

  裴元卻道,「公公錯了。」

  「哦?」谷大用納悶,「怎麼講?」

  小小的試探了一下,發現谷大用的性格,沒有那麼強勢。

  裴元便收斂心思,為谷大用講述當時的情況,「當時派去伏兵和刺殺卑職的,乃是朝廷的人,不但北鎮撫司動了,就連周邊的幾個衛所,也有涉及。」

  谷大用原本覺得很清晰的事情,又有些迷糊了。

  「朝廷的人追殺你做什麼?你不是在為他們做事嗎?」

  裴元順勢便向谷大用解釋道,「那是因為江南士大夫,打算借用蘇州織工引發民變,進而把朝廷收稅和這件事情關聯起來。到時候朝廷處於被動,在朝中的江南官員,就很容易把這件事無限擱置下去。」

  「就在這時候,有人向朝廷進獻了『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謀劃,打算在運銀隊伍拿到稅銀之前,就將我們剷除,然後以雷霆之勢引導輿論。」

  裴元故意說的很慢,讓谷大用能理解這裡面栽贓和反栽贓的意圖。

  谷大用的智力水準果然夠用,聽了之後,準確點評道。

  「不從江南士大夫身上徵收,就只能從江南老百姓身上徵收,江南老百姓還被鼓動起來護著那些士大夫。確實有點難搞。」

  「不過,反栽贓這一招,也夠陰險的。」

  裴元適時地問道,「那谷公公可知,當時去刺殺卑職的主事之人是誰?」

  谷大用沒好氣道,「沒頭沒尾的,這我怎麼猜。」

  不過他也好奇,「弄清楚了?」

  「嗯。」裴元立刻說出了一個讓谷大用臉色大變的名字,「就是現在提督平叛軍務的太監陸誾。」

  谷大用皺緊眉頭問道,「怎麼會是他?他好好的去江南做什麼?」

  接著他心中又是不解。

  既然這傢伙去江南追殺裴元了,怎麼回頭就搶了自己的提督軍務?

  裴元解釋道,「卑職曾經側面了解了一下此事。」

  「當初陸誾能從邊鎮回來,是蕭敬蕭公公的意思。蕭敬有心安排陸誾進司禮監做個隨堂太監,但是卻不太順利,就暫時在宮中蹉跎時間。」

  這事兒谷大用心中也有數。

  他們七虎主要的敵人,不是文官也不是勛貴,而是同樣的太監。

  那些一睡醒就在幻想,太監迫害我可怎麼辦?

  他迫害我,他迫害我啊!

  那就屬實是想多了。

  劉瑾的上位之戰,彼此斗的那麼凶,劉瑾就死咬三個人,王岳、范亨和徐智。

  這三個都是太監。

  正德八虎都是朱厚照的玩伴出身,自身的能力十分有限。

  所以當陸誾這個有「統兵之才」和「復國之力」的太監,從宣府邊關戰神歸來之後,那種無形壓迫感,幾乎讓八虎都自閉了。

  最後,貌似很猛的陸太監就被閒置了。

  谷大用本以為陸誾是直接自上而下跑來取代自己的,沒想到竟然好像還有其他內幕。

  裴元便對谷大用答道,「這個『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謀劃,就是蕭敬蕭公公的手筆。蕭公公想提攜自己的子侄,為了給他們立功的機會,便全力推動此事的施行。」

  「又因為蕭敬對陸誾有恩,陸誾便自請出宮,為蕭公公操辦此事。」

  谷大用聽到這裡,一邊思索著,忽然冷不丁的問了一句,「你說,這次暗算咱家,讓陸誾搶走咱家兵權的,不會就是蕭敬吧?」

  裴元聽了一怔,這讓我怎麼回答你呢。

  他只得不動聲色道,「莫須有吧。」

  見谷大用再次陷入沉思,裴元不得不打斷道,「谷公公,那些都是以後再考慮的事情了,還有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解決。」

  「哦?」谷大用詢問道,「那你說來聽聽。」

  裴元四下瞅瞅,確認左右無人,便向谷大用低聲道,「公公難道不擔心,陸誾會暗中害你嗎?」

  谷大用聽了哈哈大笑,搖著手很自信的說道,「他不敢。我谷大用現在雖然失了勢,但要是死在這裡,我不信陸誾能擔待的起。」

  說著,老太監彷佛是示威一般,揣著手傲然道,「天子和我,還是有情分的。」

  裴元聞言,在旁輕聲說道,「那……,谷公公就不怕,有人會對谷公公『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嗎?」

  谷大用聽完裴元的江南之行,剛才還在感嘆,這些人的心可真髒啊。

  轉眼就聽到裴元把這話安在他身上。

  谷大用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哆嗦,接著尖聲喝問道,「你這是什麼話?」

  裴元不給谷大用多想的時間,直接沉聲道,「敵人的刀雖然可怕,但是背後的刀也不得不防啊。」

  谷大用聽了臉色微白,接著似乎是要驅散恐懼一樣,厲聲道,「你是想說誰?是張永?丘聚?還是魏彬?」

  裴元慌忙道,「八位、不,七位公公同氣連枝,休戚與共,卑職怎麼敢這樣想。」

  谷大用臉色一沉。

  裴元剛才的無心之失,讓他猛然意識到一件事。

  在他離京前不久,他們可是和楊一清剛剛聯手幹掉了劉瑾啊。

  八個能變成七個,以後未必不能變成六個。

  就在谷大用的心思開始煩亂的時候,就聽裴元小心的暗示道,「那些背後的刀,未必是對著公公的身後啊。」

  谷大用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裴千戶平靜的說道,「誰知道這背後的刀,是谷公公背後的,還是陸公公背後的。」

  「陸誾?」谷大用有些糊塗了,「有人要搞陸誾?」

  裴元說道,「剛才公公自己也說,您和天子是有情分的。那麼假如您意外的死在了陸誾的軍中,您覺得當今天子怎麼看。」

  我靠。

  谷大用對這個假設一點也不淡定了。

  他要是死在這裡,天子必定會惡了陸誾。

  哪怕不會擅動陸誾的職務,那麼等以後,也斷然沒有陸誾的出頭之日。

  想要對付陸誾的人,只要幹掉了谷大用,那就能輕鬆的達成目的。

  裴元繼續說道,「正是因為卑職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所以卑職想到了谷公公的處境,立刻心急如焚的來見公公,就是怕公公一步走錯,悔之不及啊。」

  「公公請仔細想想,您沒有對頭嗎?那陸誾沒有對頭嗎?」

  「又或者,公公這次回去,是不是需要其他人給公公騰出個位置?還是陸誾的上位,擋住了另一些人的路?」

  谷大用越想心思越亂。

  這些……,都有可能啊!

  裴元觀察著谷大用的神色,繼續輸出著壓力,「公公看明白了嗎?無論是想對付您的,還是想對付陸誾的,哪怕僅僅想要保住自己位置的,都有可能會對您動手。」

  「而且就算對您動手,風險也不是很大,因為最後倒霉背鍋的一定會是陸誾。說不定,會打這個主意的人,還不少。」

  「難道公公還沒意識到嗎,您的性命,現在已經成為了許多人達成意圖的捷徑。」

  谷大用明顯有些慌了,他死死盯著裴元,有些色厲內荏的尖聲喝道,「豈有此理!伱敢虛言誆騙我!」

  他的目光凌厲,濃眉緊縮,隨軍一年多養出的那點煞氣,毫不保留的釋放著。

  谷大用那架勢,好像逼迫著裴元把話收回去,他就能安全了一樣。

  裴元卻絲毫沒有懼色。

  谷大用現在表面上越兇惡,就說明剛才的話,對他觸動越大。

  裴元長嘆一聲,對谷大用說道。

  「我們且不說那些。」

  「這徐州城之前被霸州軍打下來過,還曾經短暫進行過占領。現在城中到處是殘磚斷瓦,多的是流離百姓。在這些流離百姓中,誰也說不清,有沒有霸州賊寇藏匿在其中。」

  「公公如今沒了兵權,又失了職務,只能暫且住在這城隍廟中。隨從不過二三個,守卒不過五六人。」

  「一旦有人對公公心懷惡意,想要拿下公公的人頭,豈不是輕而易舉?」

  谷大用被說的一驚,「你說霸州賊?」

  谷大用打了霸州賊一年多,雙方可以說的上仇深似海。一旦要是被藏匿在城中的霸州賊,知道他谷大用的下落,說不定真會有人為了江湖名頭,跑來鋌而走險。

  裴元道,「來行刺公公的未必是霸州賊,但若是有機會,霸州賊也不會放過。」

  谷大用剛才那硬撐起的氣勢有些頂不住了。

  無論是他還是陸誾,本身就可能會被人算計。

  這些陰謀詭計什麼的,谷大用還存了幾分僥倖心理。

  暗自以為未必就會那麼倒霉,被人惦記上。

  但是裴元剛才所說的那些,可就不同了。

  他和霸州賊是實打實的敵對。

  谷大用平叛這一年來,不知道有多少霸州賊的頭目,死在官軍手裡。

  這些霸州賊的頭目很多都是江湖人物,熱血一上來,哪管什麼利害?而且他們本就已經是反賊了,還會在意天子高興不高興嗎?

  谷大用想著想著都有些後怕了。

  也就是他覺得有些丟臉,這些日子沒有在徐州城內拋頭露面,不然的話,說不定這會兒早就被人盯上了。

  接著谷大用又想到了那個「未必是霸州賊」。

  心頭也沉甸甸的。

  若是有人以霸州賊的名義行刺,然後順便栽贓陸誾,自己又該怎麼應對呢?

  陸誾現在手握朝廷的平叛大軍,必然已經成為了宮中那六虎的眼中釘,肉中刺,若是拿自己換掉陸誾,那張永他們幾個會怎麼選?

  陸誾的上位,擠占了弘治朝太監們本就不多的機會,陸誾背後的那些人也有捅刀子的可能。

  而且,會不會有局外的人,單純想要看雙方斗得你死我活,把自己當那個犧牲品呢?

  谷大用的心一時亂了。

  就在剛才,他還在有恃無恐的等著天子回復的旨意,就連之前傳旨的錦衣衛,也不敢強硬的要求他立刻回京。

  誰想到就這麼會兒工夫,他已經到了一步走錯,悔之不及的地步。

  裴元見谷大用兩眼無神的看著地面,臉上的肉鬆弛下來,一臉老態盡顯。

  他小聲的呼喚道,「公公、公公?」

  谷大用愣了愣,抬起頭來,看著裴元。

  接著他下意識的呢喃道,「事情,還沒走到那一步吧……」

  裴元不動聲色的瞧著谷大用,柔聲問道,「那公公願意把這種可能,留在卑職的假設之中,還是願意親自試試呢?」

  這……

  谷大用明白裴元的意思了。

  裴元這是在詢問,谷大用到底是願意相信裴元,從而迴避他假設的那些風險。還是不願意相信裴元,自己親身來試驗。

  谷大用又不傻,他的小命就一條,哪會願意冒險。

  就算所有的假設都不存在,現在徐州城的混亂,總不會是假的吧。

  谷大用立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上前挽住了裴元的手。話說出口,已經略帶哽咽。

  「裴元啊,咱家這次,可就靠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