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1章 幽幽蒼天,皇帝何辜
定鼎門上,閻懷旦一臉驚駭的看著城下宣讀高宗遺詔的李絢。
李絢的聲音很輕,娓娓道來,但卻清晰的傳入到城牆上每個人的耳中。
一瞬間,幾乎所有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現了一個坐在皇位之上,身受苦病折磨,卻依舊關心天下百姓的高宗皇帝的身影。
高宗皇帝治政三十四年,大唐鼎盛,百姓安定,尤其是長安洛陽,天子腳下,多受皇恩,更是視李治如淳淳親父。
李絢宣讀高宗皇帝遺詔,赫然就如同高宗皇帝站在每個人的面前,淳聲教誨。
閻懷旦難以置信的看向沙陀忠義。
他雖然肅然知道朝中的外族將領對高宗皇帝尊崇甚重,但也實在沒有想到,在聽到李絢宣讀的高宗皇帝遺詔時,沙陀忠義竟然跪在那裡,哭的像個孩子一樣。
六七十歲的,見慣了戰場殺伐的老將,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的竟然像是失父的孩子一樣。
好在剛才沒有親自率軍殺出去。
閻懷旦的心中的僥倖剛剛升起,隨即,一切就被李絢宣讀的遺詔,打的粉碎。
「……命理之事,在天在聖,惟不在朕。
朕之憂心,在百年之後,在太子之身。
太子顯,聰慧仁孝,朕之唯選,然而天下之事,在乎人心。
人心不安,天下動盪,故有此遺詔。
彭王絢,朕之二十七弟,為人淳厚,善理地方,是為太子股肱,安定金梁……然輾轉之際,憂思突生,難以抑制。
故,令彭王絢,以中樞安定,皇權鞏固為基,統帥大軍,鎮壓四方。
若他日有變,朝野動亂,皇權不安,則令彭王絢,以天下安定,百姓樂業為準。
起兵平亂,鞏固朝政。
是以……授太尉,開府儀同三司,任國子祭酒,參知政事,統領天下兵權。
平定叛亂,穩定朝局……」
……
閻懷旦的臉色瞬間變得無比可怕。
授太尉,參知政事,統領天下兵權。
這等於他們這些人,如果還認高宗皇帝,就等於必須要承認李絢「統領天下兵權」的合法性。
如果他們不承認李絢「統領天下兵權」的合法性,那麼就等於不承認高宗皇帝。
或者說,不承認李絢手上的這份高宗皇帝遺詔。
他心底的僥倖剛剛升起,隨即就被李絢的下一句話,打的粉碎。
「……遺詔頒布之時,若天下安定,朝野和諧,則任何人聞遺詔之時,可憑此遺詔,直接斬首彭王,封國公,拜為十六衛將軍……」
不少人忍不住偷偷的看向閻懷旦。
如果說是在去年之時,那麼不少人可能會承認天下安定,朝野和諧,但是如今……
誰不知道去年中宗皇帝剛死,禁衛大將軍張虔勖就跑到長安去血洗東宮,但最後卻被太子從長安跑掉。
這些事情原本瞞的很深,但是在去年,太子李重照揚州登基的時候,就再也瞞不住了。
為什麼太子在,相王會登基?
為什麼相王已經登基了,太子會從長安跑出去?
為什麼太子在揚州,裴行儉,韋思謙,還有文成大長公主,澤王等人會不認可相王稱帝,反而擁立太子?
為什麼彭王會在昌州起兵?
為什麼高宗皇帝留下的輔政大臣裴炎,會被軟禁?
種種猜疑最後都匯聚到了一個問題上,中宗皇帝是怎麼死的?
洛陽百姓在猜測證據之時,這種熱情絲毫不遜色於長安百姓。
畢竟大家都是帝都子民,誰也不比誰差。
但就是這種猜測,種種消息就胡亂的傳了出來,有的說中宗皇帝是被勒死的,有的說中宗皇帝是被毒死的,有的說中宗皇帝是被人一劍刺死的,甚至就連傷口在哪個部位,都說的清清楚楚。
張虔勖死了,雖然很多事情沒法再追尋真相,但也正是因為沒法追尋真相,所以亂七八糟的謠言才會更多。
但最終歸根到底,還是一句話。
中宗皇帝,他的死因有疑。
只不過以往的時候,裴行儉也好,李絢也好,都遠在天邊,不關洛陽百姓的事情,但如今李絢殺到了洛陽城下,洛陽百姓就不得不認真思索,究竟誰對誰錯。
尤其在前幾日,高宗皇帝留下的輔政大臣,中書令裴炎被西市斬首。
這意味著真正能開口的人又少了一個。
這是被滅口了啊!
人心越發的浮動不安。
李絢目光上挑,悲戚的目光落在閻懷旦身上,拿著聖旨繼續宣讀:「……李顯吾子,朕雖多有安排,但治理天下,撫育萬民,爾需用心有力,不可懈怠。
諸事多與眾卿商議,勿要枉自專行。
他日天下昌盛,百姓和樂,朕追隨列祖在天之靈,庶無遺憾矣。
夫天地宗廟社稷之祭,不可久疏,百神群祀,亦不可輟。
特茲告誡,其各宜遵行。
欽此!」
李絢話音一落,聰明人立刻就抓住了李絢最後這段話的關鍵——祭祀。
天地宗廟社稷之祭,百神群祀。
列祖在天之靈。
雍王即位以來,除了回了一趟長安,安葬中宗皇帝以外,其他時間都在洛陽。
正旦大朝是在洛陽辦的,皇帝根本就沒有回長安,也沒有祭祀高宗皇帝,沒有祭祀太宗皇帝,沒有祭祀高祖皇帝。
或許,這本身就是一種心虛。
更別說,還有整個洛陽都傳的沸沸揚揚的皇帝「傀儡」說,「唐傳三代,有武代唐」說……
真相已經撲面而來。
……
李絢緩緩的收起聖旨。
他的身後,無數士卒同時單膝叩拜:「臣等領詔,先帝冥壽無疆。」
城門上,跪倒的士卒下意識的叩首:「臣等領詔,先帝冥壽無疆。」
閻懷旦聽到這句話,臉色不由得一變,他的手頓時按在了長刀上。
「起!」李絢輕輕一句話,城牆上下,無數人頓時站了起來,然後下意識的看向李絢。
赫然就看到了李絢的目光落在了城牆上,落在了閻懷旦的手上。
城牆下還好,不少士卒露出來不屑的笑容,但城牆上,不少人忍不住渾身一個激靈。
他們這是領了彭王宣讀的先帝遺詔,就等於願意聽從彭王調遣。
但現在,彭王是在城下,他們是在城上,他們真的敢有什麼輕舉妄動的話,閻懷旦說不定真的會斬了他們。
閻懷旦無比警惕的看著李絢,只要李絢一攻城,那他立刻就會將城中的五千精兵調上來。
那些人,可比城上的這些人要忠心的多。
他可不敢用這些人守城,說不定李絢一攻城,他們就會開城獻降。
閻懷旦甚至都在想,一旦將這些人弄下城,立刻就斬了他們。
而那些沒有下跪的人,全部他官升一級。
就在這個時候,李絢再度開口:「幽幽蒼天,皇帝何辜!」
「復仇,復仇,復仇……」無數的士卒頓時舉起長槊白幡,咬牙切齒的痛喊。
聲音甚至傳到了整個洛陽城中,在洛陽城的半空中不停迴蕩。
聽到的人,無不為之色變。
李絢輕嘆一聲,搖頭道:「幽幽蒼天,百姓何辜!」
一句話,所有的士卒全部沉默了下來。
下一刻,李絢已經調轉馬匹,朝著後方而去。
黑色的大纛緊隨而去,所有的士卒沒有絲毫猶豫,跟著李絢一起緩緩轉身,離開了定鼎門下。
定鼎門上,閻懷旦看著這一幕,用力的握緊了刀柄。
現在正是機會。
李絢率兵轉身,這是兵家大忌,只要他率兵殺出,立刻就能夠擊潰李絢,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閻懷旦恨不得現在就轉身下城門,然後率領定鼎門大街上的五千騎兵直接殺出去。
但,他不敢。
他的眼睛餘光掃過了旁邊神色依舊有些哀傷的沙陀忠義,忍不住了咬緊了牙關。
如果他勝了,那麼自然是一切大好,可如果他敗了呢。
那麼毫無疑問,李絢會直接轉身,殺向定鼎門。
沒有了他,沙陀忠義絕對會在李絢來到城門之前,徹底打開城門,然後彭王就可以直入定鼎門大街,然後殺向皇宮。
天后,現在可沒有做好只守皇宮的打算。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看著前方的閻懷旦臉色不由得一變,赫然就看到李絢身側的大軍,緩緩的朝兩側閃開,而在李絢的前方,一支五千人的黑甲騎兵正對面的沖了過來。
這是剛才拿下興洛湖的那五千騎兵。
如果閻懷旦剛才真的殺出城去,那麼他會迎面撞上這五千騎兵。
不說被這五千騎兵直接擊潰,只要這五千騎兵糾纏住他們,然後李絢及時轉身,那麼他們這五千人絕對完蛋。
「好縝密的手段啊!」閻懷旦目光凝重了下來。
「閻將軍還是考慮一下伊闕關吧,彭王去了伊闕關,蘇宏暉未必能夠守得住。」
沙陀忠義說完,然後拱手道:「看眼下這個樣子,彭王短時間內是不會攻城了,老朽先休息了,閻將軍有事,請喚老朽。」
說完,也不理閻懷旦答應不答應,沙陀忠義轉身就走。
閻懷旦頓時握緊了腰間的長刀,但又緩緩的鬆開。
沙陀忠義不能殺,如果剛剛任命的洛陽守城大將剛剛上任,轉頭就殺了,那麼以後誰還會來幫他們守城。
……
站在興洛驛,李絢平靜的看向定鼎門方向。
這裡距離定鼎門不過十里,轉瞬之間就能殺過來。
所以,有五千騎兵繞著洛陽城不停的來回奔行,只要有人殺出來,他們立刻就會攔截,然後為後面的人準備留足時間。
「按道理講,定鼎門在北,伊闕關在南,要拿下定鼎門,得先拿下伊闕關。」
李絢目光轉身看向伊闕關,平靜的說道:「伊闕關位在伊闕山和香山之間,中間一條伊水流淌而下,山勢高聳,城關堅韌,想要拿下並不容易,尤其是背後可能會有人從定鼎門隨時殺出的時候。」
「那我能該怎麼辦?」唐真行認真的看向李絢,他看出來了,李絢完全沒有強攻伊闕關的打算,就如同他沒有強攻定鼎門的打算一樣。
「等!」李絢平靜的抬頭,輕聲說道:「前些時日,天后下令,調山南道兩萬府兵前來增援,現在這個時候,應該已經快到伊闕門了。」
「兩萬援兵,不是應該……」唐真行話沒有說完,突然醒悟了過來,低聲說道:「那兩萬兵中有王爺的人?」
「不是本王的人,是鄭王的人,鄭王為安州刺史,軍中有些自己的人再正常不過了,而且……」李絢稍微停頓,然後說到:「而且,漢中那邊的戰事,也該了了。」
「漢中?麴將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