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9章 皇帝,死了
貞觀殿中,皇帝躺在地上,伸出手抓向前面,仿佛要抓到什麼似的,同時艱難的呻吟道:「媚娘,媚娘,幫幫朕……」
貞觀殿外久久沒有聲音傳來。
皇帝終於頹然無力的趴倒在地上,但……趴在地上的皇帝,眼神卻在瞬間變的冷冽起來。
隨即又變得無限哀傷。
那藥,竟然是假的。
不,準確來講,那藥,它被人給替換掉了。
皇帝怎麼都沒有想到,替換那藥的人,竟然是武后。
他原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的,只是武后一句無意識的話,讓他猛然察覺到不對。
外面的人不知道,但武后應該知道。
皇帝這一次雖然處境艱難,但有著鍾呂延命丹,他還是有不小的機率能夠熬過這一劫的。
之前他做的很多事情,雖然是皇帝自己為防意外做的布置,甚至還有一些試探人心的味道,但皇帝已經準備好了後手。
無非就是日後日日纏綿病榻,讓太子主政,皇后監國。
如今足夠交待過去。
反正這一次就算是三顆丹藥全部吃完,他也不過是活到明年夏末,支撐著返回長安便是他的最大心愿。
然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那藥,它竟然被人調了包。
李治躺在地上,心中的悲傷逐漸收斂,他隱約猜到了原因。
還是那藥。
那藥能夠讓他延命,自然也能夠讓別人延命。
李治自己的年齡不小,武后的年齡比他還要大三歲多。
就如同他自己說的,朝政的壓力極重,李治自己都難以支撐。
沒有了他在前面遮風擋雨,武后想要掌控朝政,就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
如今有了那三顆丹藥,她能活得更久,以她的能力,她能做的更多,能夠獲得更多的權利。
她獲得更多的權利,那麼他們的兒子李顯,自然就會成為傀儡。
但如果僅僅是傀儡還不可怕,怕就怕……
李治抬頭看向殿外,殿外的人影稀落,沒有半點聲音。
他知道,外面的人,都已經被趕的遠遠的。
她就守在了門外,等著他咽下最後一口氣。
李治低頭看向自己,他不知道他體內如今服用的是什麼藥,但那藥對他的身體只有在一開始的時候,還起到一點作用,之後就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然而奇怪的就在這裡。
明明在他的身體深處,充斥著無盡的寒氣,雖說之前因為李絢,張文仲和秦鶴鳴的針灸,發泄了絕大多數,但現在散開的寒氣也依舊足夠讓全身動彈不得。
但實際上,李治現在的情況不是渾身上下動彈不得,而是渾身上下一片麻木。
麻木僵硬的就像是服用了麻沸散一樣。
局面沒有那麼差,但實際上也沒有那麼好。
李治抬頭看向黑暗的天空,他隱隱有種感覺,自己如今的這種情況,所能夠延續的時間很短。
這意味著他只有最後一口氣……
……
昏暗的光芒之下,李治艱難掙扎著站了起來。
是的,這個時候他竟然詭異站了起來。
一切就像是回光反照一樣,皇帝突然滿臉無奈的笑了起來。
抬起頭,看向殿門,他只要向前走,就能夠一直走出去,打開門,然後揭穿皇后……他最心愛的人在他生命最後關頭的背叛。
李治嘴巴張了張,但最後,他還是輕輕的轉過身。
他知道,即便是他能夠走出去,也未必能夠開口。
因為離他最近的是武后,她能阻止他所有的動作。
況且……皇帝不由得苦笑,就算是揭穿了她又怎樣。
外面的太子李顯,是個不成器的孩子,彭王雖然有能力,但可惜他是藩王。
至於裴炎,裴炎他會怎麼選?
這才是李治最難以把握的。
甚至他真正最擔心的,是他一旦開門,門外發生的不會是什麼大快人心的好事,甚至有可能會是一場最血腥的屠殺。
這樣的事情,在歷史上發生太多了。
所以他選擇了其他。
……
皇帝身體僵硬的一步步的挪到了東側的廊柱之後,帷帳之下,是一張張的桌案。
筆墨紙硯全部都有。
甚至皇帝的私印都在。
只需要再在上面加蓋門下印,那麼立刻就能通行天下。
但,皇帝現在要多不是這個。
他艱難的拿起筆,站著,用力的在紙張上,寫出五個大字。
逆武代唐,斬。
放在旁邊的大印被費力的拿起,然後重重的砸在了紙張上。
「砰」的一聲輕響,皇帝下意識的抬頭看向殿門之外。
殿外根本沒有任何動靜更加的寂靜。
皇帝低下頭,面無表情的將大印歸位,紙筆放下,抓起紙張,然後一步步艱難的走向了帷帳之後。
終於,皇帝重重的跌在御榻上,身體頓時布滿麻木。
他側過身,看向殿門處,輕聲道:「媚娘,媚娘,媚娘……」
殿外的人影已經沒有絲毫動靜。
仿佛在寂靜的等待。
皇帝終於徹底死心,轉過身,一點點滾向了床榻深處,
手指用力的拉開密格,最後在密格深處用力一按,下一刻,一道暗門在密格下方打開。
李治沒有再動,更沒有跳入暗門之中。
他是皇帝,他有自己該有的體面死法。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黑色的身影突兀的從暗門之下跳了出來。
面色驚訝的看向皇帝,然後無言的拱手。
皇帝沒有看他,只是將手中的紙張揚起,淡淡的說道:「送到普州。」
黑色身影拱手接過紙張,然後沒有絲毫猶豫的跳入暗門之下,暗門隨即關閉。
皇帝用力的合上密格,但是在最後,他還是沒有能夠完美的合上。
因為此刻的他,已經再沒有了任何力氣。
斜著躺在御榻上,李治抬起頭,看著頭頂的黑暗,麻木的眼神中閃過一絲冷嘲。
普州,普州在成渝中央。
普州刺史正是前太子詹事皇甫公義。
普州就在巴州之側,巴州住著太子李賢。
這份東西自然不是給李賢的。
皇甫公義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更加明白,李賢在他身邊,這份東西一旦被被人知道是落在了他的手裡,那麼他就只有死路一條。
甚至是三族被誅滅。
皇甫公義根本不可能和媚娘媾和。
這份東西他們最終只能送到彭州去。
但這份東西並不能真正起到作用。
更甚至若是天下昌盛,朝野和諧,那麼這份東西根本沒有半點用處。
只有在朝野大變的時候,這份東西才能夠起到最大的作用。
朝野大變,天下間能夠被稱之為朝野大變的極少。
皇位更迭,皇權搏殺。
武氏代唐。
李治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份讖言竟然在他的身上有成真的可能。
他已經看到了他的父皇站在他的面前,對他恨鐵不成鋼的喝罵。
他忍不住的回過頭,看向身後,隱隱約約之間,似乎看到兩道身影正在緊緊的追上來。
同樣的明黃袞龍袍,頭戴白玉十二旒,看那面目,赫然正是李顯和李旦。
在他們的身後,有一道同樣打扮的人影也在緊緊的追過來。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李治一時間根本看不清楚人影。
是誰呢,是誰呢!
眼睛輕輕一閃,皇帝眼前的一切似乎變得明亮起來。
清幽的微風,清脆的鳥鳴聲,舒適的溫度,讓他不由得放鬆了起來。
蓬萊殿,蓬萊殿,朕這是回到蓬萊殿了嗎?
李治的臉上滿是笑容,但他的眼睛,卻是沉醉中緩緩的閉上了。
永遠的閉上了。
……
貞觀殿外,十丈之地,李絢沉沉的叩首在地。
身側低聲在輕輕啜泣的李顯,李顯右側是一片寂靜的裴炎。
就如同李絢一樣。
或許他也在思慮今日變故之後,明日該當如何作為。
李絢的額頭緊貼在地面上,心中卻是無比的感慨,統治大唐帝國三十多年的皇帝李治,今日終將要過去了。
歷史將在今夜徹底翻開新的篇章。
今夜會有意外嗎?
不會。
且不說那所謂的鐘呂延命丹的本質,本身就是五石散的變種,便是他真的有什麼延命之效,也不過是將延命之力注入皇帝的體內,讓它可以融入皇帝自身的命力當中。
但皇帝自身的命力,在今日已經徹底的消耗殆盡了。
不,或者更準確的講,是這一個月來的種種變故,讓皇帝耗盡了他最後的命力。
如果說皇帝從十一月初開始,就閉門不出,不管外界有怎樣的風雨,他都不管不顧,撐到年底封禪之時,那麼自然一切安穩。
但可惜,從十二月初,天下刺史入京以來,便種種事故不斷。
先是圍繞禮部尚書的種種搏殺,之後是相王突然介入到了奪嫡之中,還有滎陽鄭氏,博陵崔氏的異動,甚至同安郡公鄭玄果都為之身死,更多的風波已經波及到了天下世家當中。
逼的一直閉關的皇帝,不得不破關而出,快刀斬亂麻的處理一切。
延命三年之望徹底破滅,可即便如此,皇帝還有機會,苟延殘喘半年。
但可惜,朝會,太子大婚,太平公主生子,還有小年夜的種種風波,再趕上突然大雪,皇帝又承天門上改元……
太多的事情,消耗了皇帝本就剩的不多的命力。
所以今夜,那麼有什么九轉金丹,也難救皇帝的命。
……
冰冷的石磚讓李絢越發的清醒,同時也讓他越發清晰的想到自己曾經做的所有一切。
以他的醫道造詣,就是知道,皇帝在這段時間最需要清靜,但有太多的事情,是他自己一手挑起的。
他殺了皇帝。
不,是有太多的有心人,在同一時間動手,同時殺了皇帝。
也包括金階上那個可怕的女人。
輕微的腳步聲,突然從金階上傳來,隨即,「吱呀」一聲,貞觀殿的大門打開了。
李絢的心,一下子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拳頭死死的攥住了。
一時間,他有一股呼吸不上來的壓迫感。
他在害怕,他在害怕,害怕貞觀殿中那個最應該死的人,他活過來。
李絢死死的貼在地面上,不敢有絲毫抬頭。
令人驚奇的,是裴炎竟也一樣死死的叩首在地。
只有李顯在這一刻,抬起頭,目光直直的看向貞觀殿,眼中充滿了期盼。
就在這時,貞觀殿中傳來一聲悽慘的痛呼:「陛下!」
李絢立刻渾身一個寒顫,隨即沉沉的叩首,無盡的悲哀湧上心頭,忍不住淚水直流:「陛下!」
皇帝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