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走出來的王珏，前半生拼了命，都想從事一份耍筆桿子的工作，可當機會真正到來的時候，他卻主動拒絕了。
「那時候……廠辦想讓我去當秘書，但是我拒絕了……」
一邊說著話，王珏一邊拍了拍大腿，臉上有一種恍如昨日的感覺，卻又有一種釋然。
王東升沒有表情，只是輕輕地捏住爺爺的手，將其拿了起來，再緩緩地放到一邊。
「爺爺，您拍的是我的腿……」
「嗯……年輕，多拍兩下，權當疏通經絡了，爺爺繼續給你講啊……」
順著王珏緩慢的語調，一幅畫卷再一次緩緩地在王東升面前延展了開來，他好像是身臨其境一般，再一次回到了那個老時候。
那時候的王珏依舊年輕，雖然已經進廠工作了十餘年，卻已經有了一雙兒女，也將父母伺候得很好，正是人生中春風得意的好時候。
雖然職位上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但王珏的心不死，小組需要文字工作、需要出板報的時候，他第一時間站出來幫忙，漸漸地也有人給他起了一個「筆桿子」的外號，他卻沒有在心裡當回事。
那時候，雖然「賊心不死」，可真正的心，卻已經扎紮實實地放在了本職工作上，沒有任何其他的想法。
彼時整個廠上下一心，數年成果連創新高，正是所有人卯足心力齊頭奮進的時候，年輕的王珏不甘落於人後，更是加倍努力，半點不輸人。
所以，等到廠里的高層找到他，希望他可以進入到廠辦工作的時候，王珏幾乎沒有猶豫，當場就拒絕了。
八十多歲的時候，王珏回想起自己年輕那陣子，站在未來復盤過去，他承認自己當初是有些膽怯，有些懼怕，也有些害怕陌生的環境與工作，打亂自己的生活；可站在三十來歲的角度，王珏滿腦子想的都是，如何干好手中的工作，又怎麼會去想其他的事情呢？
他從來沒想過，或許當初自己點個頭，就會拐到不一樣的人生之路上。
「後來，雖然說四十來歲的時候我進了工會工作，也算是真真正正地耍上了筆桿子，但要是說後悔，那是絕對沒有的。」
坐在孫子身前，把過去回憶了個大概，王珏像是想要認可自己一般，輕輕點了點頭。
王東升卻不由得有些疑惑：「可我記得，我小的時候您說過，當年要是答應了的話，就能在我爸工作的時候……」
「哎！老黃曆，不提了！」王珏一揮手，打斷了孫子的話，雖然帶著些許心虛，卻仍中氣十足地說道：「要是沒有在廠里幹上二十年，要是沒有當初的工作積累，你以為我進了工會，就能幹好工作嗎？」
站起身來，背著手，看著王東升，王珏輕聲道：「路嘛，要一步步走，飯呀，得一口口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有時候慢一點，未嘗不是什麼好事。」
「就像爺爺我一樣，條條大路通羅馬，四十郎當歲才幹上自己想幹的事兒，可不也是幹得挺好的嗎？」
「東升你啊，現在其實就是在一個不著急的年紀，先想好幹什麼，遠比著急忙慌地去干，要重要得多。」
「年輕時候錯一錯，又能怎麼樣？餓不死就好了嘛。」
一連串的話語傳進耳朵里，都是大道理，可王東升卻不覺得是大道理，反而聽得很認真。
人生就是這樣，總有人對你說一些話，別人說來都是凡夫俗子、粗俗無比，而他說來，卻振聾發聵。
緩了好長時間，王東升才終於回過神來，然後弱弱地問了一句：「那要是餓死了，怎麼辦？」
神情不由得一愣，王珏顯然沒有想到，孫子思考的角度竟然如此新奇，能讓他一時半會兒都回答不上來。
低著頭想了一下，沉默了半晌，王珏卻突然笑了。
「怕什麼？你不是還有你爸你媽呢嗎？」
頓了頓，緊跟著又說道：
「再不濟，還有我呢。你爺爺雖然沒低保，但退休金，還是不少的。」
說這話的時候，老頭子的臉笑得很燦爛，仿佛能作為子孫的後盾，是他一生的榮耀。
「行了，天也不早了，收拾收拾回家吧，別讓你爸你媽等著急了。對了，走之前，把這些東西帶上，我之前跟你奶學的，弄了點鹹菜，你拿回家吃，嘗嘗跟你奶做的一樣不一樣……」
說完該說的話，王珏也沒有繼續耽誤時間，他動作輕快地打開冰箱，拿出兩個兜子，裡面都是用玻璃罐裝好的鹹菜，然後塞進了孫子懷裡。
對此，王東升沒有客套，爺爺時常弄些自己做的吃食，讓兒子兒媳帶回家去，這是他的愛好，而王東升不想打消這個熱絡的愛好。
從爺爺家走出來的時候，月亮已經高懸在天空上。今晚的月亮很亮，亮得覆蓋了許多星星，雖是下弦月，卻清晰無比，堪堪露出的半個月牙不知道發了什麼瘋，竟有一種白得發紅的邪性美。
看著天上的月亮，王東升的心頭，不由得產生了一種悸動。
月亮都如此不拘一格，自己的人生，又何必被條條框框所約束呢……
這一刻，爺爺說過的話，不停地在自己的耳邊盤旋著，兜兜轉轉，終於破開了那搖搖欲墜許久了的心防。
爺爺活得久，卻沒有因為活得久，而看得不通透，反觀自己，明明更年輕、更有衝勁，卻偏偏被困在人生的當下，從過去到現在，一直活在別人的眼色里。
人，為什麼要靠著別人的評價，活著呢？
結束北漂、回到順城，王東升是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
答應父親做大了，是不想當一個，父親眼中的街溜子。
給老金辦事兒，給活人辦白事兒，是為了證明自己，與其他大了不一樣，與眾不同。
這樣奔波著，活在別人的目光里，活在別人的注視下，太累了。
一陣清風拂過，輕飄飄的，卻仿佛帶來了萬鈞之力，將某一扇門，徹底撞破開來。
從今天起，王東升要為了自己活著，要不看別人眼光、真真正正地為自己活一次。
或許是當大了，或許是打零工，或許是做一些其他的事情，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一切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