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三層包間裡,氣氛冷得徹骨,王東升將雙眼壓得很低,不願意將一絲一毫的情緒透在外面。
儘管林頌靜不是他的至親女孩,此刻的他卻有一種被至親背叛的感覺。
給老金辦的白事兒,是他拼盡全力才堅持下來的,哪怕被所有人不理解、被所有人否定,可王東升心裡明白,他對得起自己,更對得起老金。
哪怕是不得不硬生生將已經遇見過的結果承受下來,可他仍不認為自己是錯的。這個世界已經循規蹈矩了那麼久,該有一些新鮮,卻不成想,竟真的給不了自己一丁點容錯率。此時再回首,想起來幾個月前那些來找自己定製紙人的主家,他只覺得一切都是笑話。
原來所有人的軌跡,都必須在一個已經規定好了的條條框框裡。
身在框中,不管你躺平、內卷還是翻跟斗,都是安全的。
跳出框外,哪怕只露出去半個腳後跟,都萬劫不復。
過去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老一輩不理解也就罷了,還能用「時代在發展」來解釋。
直到現在,聽見林頌靜說出口的話,他頓時不由得沉默了。
到頭來,人這一輩子兵荒馬亂,甭管什麼年紀,終究只有自己孤身前行。
包廂內的百葉窗沒有全部拉上,陽光透過縫隙照射進來,落在王東升的臉上身上,把那張沉寂的臉渲染得更加沉重,這一刻,他好像是一頭孤狼。
看到對方身上的反應後,林頌靜迅速察覺到了自己失言,於是連忙補救,匆匆道:
「我只是想幫你復盤嘛……知道了問題出在哪兒,不就能針對性解決了?也能讓以後不再出這種問題了,不是嗎?」
「那如果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呢?」抬起頭,王東升惡狠狠地道:「如果我覺得,給活人辦白事,就沒有任何錯的地方呢?」
說出這些話的瞬間,他自己心裡也吃了一驚,沒想過心頭憋著的委屈,竟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負面情緒,乃至於開口時,對什麼都不管不顧了,也幸虧此時包間裡只有他與林頌靜兩個人,若是再多出來哪怕一個人,他王東升都會被認為是大逆不道。
然而,不管心頭如何變化,他雙眸中的猙獰卻絲毫沒有消散,那更多的是一種憤恨、一種不解、一種與自己擰巴和對抗後生出的產物。
有些時候,王東升也會問自己,為什麼每個人的生活看起來都十分安逸,或者說順暢,可偏偏他不能與自己和解呢?
這種問,沒有答案,同樣壓在心頭許久,卻不成想,今天以這麼彆扭的方式,爆發了出來。
那種駭人的氣勢其實只存在了一瞬,旋即便消散下去不少,緊跟著他心頭便升起些許害怕的情緒來,隨著接收到從林頌靜處傳遞來的複雜眼神後,那種害怕便愈演愈烈、呼之欲出。
他突然發現,自己從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不但讀出了不解,還讀出了與自己心頭一樣的害怕。
她……是在怕自己嗎?
腦中思緒快速轉了幾個彎,王東升很快反應過來,愧疚立即占領了智商的高地,卻沒能用最快的速度突破臉皮的厚度,導致他雙手撐著膝蓋,大馬金刀地坐在原地,卻是緊咬著牙根挪開眼神,低聲道:「對不起,我沒控制住,剛剛的情緒,不是針對你……」
這份歉意的表達,生硬幹澀,反倒是林頌靜情緒很快緩和,並順手遞來一個台階。
「情緒嘛,都是難免的,說出來就好了,對吧?你現在是不是好多了?」
這聲音溫柔無比,涓涓細流一般,淌進了王東升心頭,可下一刻,他卻垂下腦袋,沮喪地搖了搖頭。
這一次,林頌靜沒有說話,而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她能夠感受到,一股無形的氣已經纏繞在王東升的周身,明滅不定,似怨非悔。
活得再生硬、再擰巴的人,都很難抗拒溫柔,那就像是一個柔軟的手掌,把人全然包裹、輕輕撫慰,直到你真正敞開心扉,才算結束。
過了一會兒,王東升的身體突然抖了抖,緊跟著開口的時候,聲音里竟然帶著哭腔:
「其實有時候我自己也在想,如果承認自己錯了,如果承認不該給活人辦白事兒,是不是才是對的?」
「可是……我到底又錯哪兒了呢?」
那聲音,除卻委屈,已經沒有了其他任何情緒。
「孩子,你沒錯!」
突然,一個悶雷般的聲音闖進王東升的耳朵,他循聲扭頭看去,卻見包間的門被推開,一個男人走了進來,而林頌靜見到他的出現,立即起身走上前去,主動接過了對方手裡的帽子,掛在了牆壁上。
「老爺子?您怎麼來了?」
這一刻,王東升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走進包間的老金,不知道該說、該做些什麼好。
老金的出現,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實際上,這些日子以來,他最想見到的人,就是老金。
那天從劇場離開後,零零散散的各種信息傳進王東升的耳朵,然後他就發現,自己給老金辦白事兒的唯一結果,就是給老金帶來了無盡的煩惱。
有人說,兒子當天就和老金鬧了起來,簡直爭得不可開交。
有人說,老金家的親戚都開始責備他,甚至他那個一直在農村養老的二姐,都專門來了一趟順城,把他罵得狗血淋頭。
還有人說,老金住院了,是被氣的,其中的主力,就是他的兒子。
這一切,都是王東升不敢面對的。
當初答應老金,雖說是心底的一股勁兒在作祟,可根底上,還是想要幫老金辦完、辦成、辦好一件事,但後來,自己非但沒能把事兒辦好,還泄了出去,事兒辦砸了,被人鬧了一通,還牽連老金吃了最大的瓜落,好事兒變壞事兒,這從來不是他想要的。
直到現在,他都想給老金誠誠懇懇地道個歉,卻一直聯繫不上也見不到人,於是情緒便一直在心頭累積,直到量變產生質變,變成了一種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那東西,其實,或許就是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