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茶樓

  被父親明令禁止拋頭露面、不能做大了、沒活兒的日子,對王東升來說,是難熬的。

  這些天,他除了待在家裡吃飯睡覺,就是向著爺爺家裡跑,陪老爺子聊天的時候,倒也能疏解心中的積鬱與悶氣。

  順城是個不大的城,很多話,尤其是閒話,傳得很快,爺爺很明顯是聽說過關於給老金辦白事兒的隻言片語,可每每見了王東升的時候,卻隻字不提,一句多餘的話不說,爺倆兒反而是向往常一樣,沒有半分不同。

  儘管如此,王東升還是有些憋悶。去看望爺爺,根底上說,算是孝敬,既然是孝敬,自然就不該也不能讓老爺子知曉那些不開心的糟心事兒,所以王東升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說,正對應了老爺子的閉口不談,爺孫之間反而其樂融融。

  可是從老爺子家裡出來,回到自己家,家庭空間的低氣壓,就讓他有點難以喘息了。這種壓抑,其實並非來自父母,因為閉口、沉默、寡言的,其實只有父親一人,母親反而是經常主動找話題,想要緩和父子之間的冷場,卻往往像是拳頭打棉花,一下下都落在了空處。

  正是母親的熱絡,撞上父親的冷臉,才讓王東升難受。

  過去,他在順城有說話的人,那就是陳維任,可如今陳維任不在了,雖說還有朋友,卻沒幾個能夠交心,非說有,倒是剩下一個林頌靜,可畢竟那是個女孩,有些話能說,可大部分話還是不能說,想來想去,終究還是礙著一張面子,難以開口。

  大多數少年郎其實都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在他們漫長的生命中,往往第一次長大成人並非是生理上的,而是破開「臉」這道關。

  要那張麵皮的時候,十有八九束手束腳,很多事兒都難以做成;等到不要那張臉的時候,整個人放開了、輕鬆了,反而有些事兒是能做成的了。

  過去,王東升也明白這個道理,給別人講的時候,深入淺出,很輕鬆就能說明白,可往往輪到自己的時候,就變得不清不楚了。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原因往往就在這裡。

  話憋在心裡,沒處說、沒人說、沒法兒說,時間久了,就容易憋出病來,而對王東升來說,雖然時間並沒有過去多久,但他自己的狀態卻一天天肉眼可見地沉降了下去,似乎又要出現剛剛回到順城那時候的那種一蹶不振狀態里。

  直到林頌靜發來信息,邀請他一起出門喝喝茶、坐一坐。

  消息發來前,王東升心裡能有一千種理由,能演一萬場戲,可等到信息發來,整個人卻登時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去吧,至少出門一趟,勝過在家裡無聊地憋到喘不過氣。

  簡單收拾了一下自己,王東升就出了門,他這次沒有開車,徒步向著茶樓走去,任由陽光灑在身上,心情卻沒有好轉多少。

  太陽濃烈,陽光灑灑,卻照不進心底的陰霾。

  茶樓不小,一共三層,每層都有幾百平大小,裝修很新,是順城此前沒有過的風格,但來到這裡,卻讓王東升的心不由得更加一沉,因為這個地方,就開在順城劇院的隔壁。

  幾天前,自己剛剛在這裡栽了跟頭,然後,幾乎社會性死亡。

  萬幸的是,茶樓老闆好像並不認識自己,反而是十分和氣地引著自己上了三樓,來到了約定好的包間門口。

  推開門,進房間,門還沒關上,王東升的眼前就不由得一亮。

  林頌靜坐在茶台後面,盤著頭,一身旗袍,安靜地洗茶,嫻靜又優雅。

  看到王東升進門,她也沒有起身,只是輕輕一抬眼,道:「來啦?」

  「來了。」王東升點點頭,隨手抓過椅子坐下來,屁股還沒熱,裝著熱茶的茶盞就已經推了過來。

  「最近小王師傅可真是大忙人喲。」帶著些許調笑,林頌靜輕聲道:「給你發幾次消息了,都不願意出來,還得我親自上門請不成?」

  王東升咧嘴一笑:「八抬大轎?我沒問題……嚯,燙嘴。」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同樣喝不了熱茶,茶湯入口,緊跟著就險些全部噴了出來,手一抖,順帶著撒出去一半。

  林頌靜微微搖頭,一臉無奈的表情,手卻接下茶盞,順勢又倒了一杯遞過去。

  「這麼著急呀?我泡的茶,有那麼好喝?」

  雙手把東西接過來,王東升把話聽得一知半解,不識髓自然不知味,就只顧著傻呵呵地笑道:「香!」

  「死直男……」

  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下來,卻頗有些驢唇不對馬嘴的味道,女孩想幫男孩抒解情緒,可話到嘴邊便不由得羞澀,隨即就有些彎彎繞,男孩則是泥水做的粗苯東西,老牛嚼枯草,一時半會兒品不出味兒來,場面也就不由得僵住了。

  他不懂茶,因為燙,反倒不停啜飲著,同時抬眼偷偷看對面的女孩,只覺得這一刻她低眉垂眼,美得像是一幅畫,心情反倒鬆快了不少。

  雄性大多是視覺動物,這是不需言說的道理。

  半晌,茶喝完了,又被添了一杯,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也不好干坐著,林頌靜便輕聲開口,問道:

  「你這些天,怎麼樣?是不是想明白了挺多事兒的?」

  林頌靜本是好意,由著自己教課的本職工作邏輯,開口前多想了一步,準備關心關心對方,先找到問題,再針對性提供幫助,卻不成想這句話從一個教師身份的人口中說出來,多多少少帶著些彆扭的「教書育人」的感覺。

  所以就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僅僅是一句話,就意外地戳到了王東升的心窩子。

  全世界,從爹媽到其他人,一個個的都在質疑我,怎麼到了朋友這兒,也好像是一回事兒呢?

  想著想著,他就氣不打一處來了,氣不順,動作就大了許多,兩隻手重重地往桌面一放,大聲道:

  「什麼想明白想不明白的?有些事兒,做便做了,只看別人認不認罷了。」

  林頌靜一愣,腦子頓時有些發懵,她不懂王東升心底的那幾層邏輯,一時半會兒也拆解不開,便只順著本能回應道:

  「那你覺得,我們是不是可以討論一下,那些人為什麼不認呢?」

  這話說出口的瞬間,林頌靜瞬間察覺到自己失言,頓時住了嘴,卻已經有些來不及了。

  茶台的另一邊,王東升坐在原地紋絲不動,面色卻已經沉了下來:

  「所以你也覺得,問題出在我身上,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