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家店,王東升再熟悉不過,這是他和陳維任經常來吃的地方。
那已經是接近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的王東升還是一個愛吃泡麵卻被母親明令禁止經常吃的學生,每天早睡早起上學,一日三餐葷素搭配,生活和身體都健康得不得了,卻總想起幾百年前某位名為李逵的名人常常說出來的一句話:
「嘴裡淡出個鳥兒來。」
高強度的學業壓力之下,人類身體對碳水、對刺激性食物的需求,就日益旺盛,以至於影響到了心情,可這件事他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畢竟那時候他的,只是一天餐費不過二十元的高中生,三餐之外多買一個麵包都要考慮好久。
好在,作為王東升的好朋友,陳維任迅速地察覺到了這件事。於是在一個晚自習之前,陳維任帶著他來到了這家店,那時候的老闆剛剛開店沒多久,手法尚且生疏,但勝在用料紮實,一碗麻辣燙端上來,只一口下去,王東升就驚艷了,緊跟著便愛上了這個味道,一吃就是十年。
十年中,大多數時候,王東升都是與陳維任一起來吃的。高中時,抓著每一個零花錢空餘的午後,著急忙慌地來吃一口,下午學習時都更有幹勁;大學時,回家的時間不多,可每次下了高鐵,回到順城的第一時間,都要先來解解饞然後再回家;等到了工作的年紀,每年只有一兩次吃的機會了,王東升和陳維任依舊會對此念念不忘。
可惜時過境遷,如今麻辣燙店面沒變、老闆沒變、手藝沒變、口味沒變,但一起吃的人不一樣了,過去的那個人更是再也回不來了。
哭泣持續了很久,待到王東升終於冷靜下來,老闆也從林頌靜那裡聽完了前因後果,卻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拍了拍王東升的肩膀,說了「節哀」兩個字。
王東升點點頭,埋頭繼續吃飯,他不想辜負林頌靜的好意。
把飯吃完,分頭回家,王東升是這麼打算的,卻沒想到老闆卻晃晃悠悠地轉了回來,嘆了口氣,在旁邊的桌子上坐下,拿起保溫杯輕輕地吹著熱騰騰的茶水,也不喝,臉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埋頭吃飯的王東升終於忍不住了,抬起頭來想了一下,終究還是開口道:「姨,您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老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看你情緒不太好,想找你們聊聊天。」
「然後……沒找到話題?」林頌靜開口,緊跟著捧出笑臉:「您不用這麼緊張,我相信東升,他自己能緩過來的。」
王東升點了點頭,繼續埋頭吃飯,心頭卻忍不住一揪一揪地疼。
老闆砸了下嘴,話頭在腦袋裡繞了幾個彎,終於是開口道:「其實啊,想開點,別這麼難受……」
「我為什麼不能難受?我不配難受麼?!」
只聽見「砰」的一聲,外人看來,此刻的王東升就好像是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一樣,一把將筷子摔在了桌面上,連帶著林頌靜也被嚇了一跳。
「一個朋友走了,好朋友,我親手辦的白事兒,我不能難受?」
鬚髮皆張,此時的王東升就好像是一頭暴怒的獅子,隨時噬人。
老闆晃了神,卻緊跟著恢復過來,安慰道:「姨不是這個意思,小陳啊,和我關係也很好,你看我不也是一聽一過的,沒事兒一樣麼?」
「那是因為,他只是你的一個客人!」聽著老闆不緊不慢的語氣,王東升頓時上頭,更加大聲地說道:「對你來說,我們都是客人,和你這一輩子有什麼關係?多了少了一個客人,你照樣開店賺錢,他對你,不重要,不是嗎?!」
伴隨著憤怒的反問,當東升直接站了起來,卻緊跟著被林頌靜拉住了手臂。
「姨也是好心,你別這麼激動。」
「我還不能激動了?」
「倒是聽姨把話說完啊……」
「好話聽就聽了,她說的這是什麼話,飯我都吃不下去!」
「你現在這樣,真的很嚇人……」
些許畏懼的表情,從林頌靜臉上投射進王東升眼中,好似被一瓢冷水澆了頭,王東升瞬間冷靜下來,腦袋也耷拉起來,柔聲道:「對不起,嚇到你了……」
他緊跟著又轉向老闆,滿是歉意地說道:「不好意思啊姨,我今天情緒不太對,剛剛實在是……就,對不起……」
老闆依舊坐在原地,雙眼依舊溫柔,輕輕搖了搖頭,打趣道:「沒事兒,這有啥?我們女的一個月還有那麼幾天呢,就不允許你們男的每個月幾天情緒不好了?姑娘,你說對不對啊?」
她看向林頌靜,對視一眼,兩個人連帶著王東升一起嘿嘿一笑,好像剛剛那劇烈到難以復加的衝突,就這麼直接過去了。
隨手拍了拍桌子上的灰,老闆示意王東升先坐下,而後輕聲說道:「姨就是想跟你說啊,什麼事兒呢,都能過去,這世界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兒,更何況你又是干白事兒的,天天生里來死里去,更能明白這個道理,對不對?」
緩緩坐下,王東升抿著嘴唇,重重地嘆了口氣:「您說得對,其實這些話,很多人都勸過我,我也聽了無數遍了,但事到臨頭,心裡偏偏過不去……好些天了,這些事總纏在心頭上,丟不掉也落不下去的,讓人看笑話。」
老闆輕輕搖了搖頭:「不對,就應該是事到臨頭,尤其是經過事兒了之後,才能看得開才對。你現在,應該是不敢去看吧?」
這句話很硬,直愣愣地戳在王東升心口,一時間讓他喘不過氣來,緩過神之後,心頭卻又湧出一股對抗的心思,於是一句話就懟了回去:
「要是您經歷過這些事兒,您還能看得開嗎?說的時候都輕巧,真遇見了,指不定誰……」
然而,話說到一半,王東升沒能繼續說下去。
在他頗有些憤憤不平地開口時,老闆輕輕地摘下了自己的帽子,而後隨著林頌靜的一聲驚呼,眼前那一幕就把王東升的所有話都給噎了回去。
那是一長條刀疤,連接了腦袋上的兩個太陽穴,從左邊到右邊,規規整整卻又寸草不生,平滑,可看著卻十分可怖。
恐怕沒人能夠想像,一個人的頭顱以這種方式被打開,並且完整地合上。
王東升此前不明白,為什麼店老闆無論一年四季,頭上都戴著樣式不同的帽子,直到這一幕真切的、毫無防備地展現在面前,他卻發現,自己實際上難以接受對方主動展示的真相。
在給王東升看完之後,店老闆卻並沒有主動把帽子戴回去,而是將其放在手裡掂量著、把玩著,輕飄飄地開口說道:
「姨就是真的經歷過這種事兒,才敢勸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