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早飯後,王東升開車,把林頌靜送回學校,而後他自己駕駛著自己家的車,拐上了順城南路,一路向著市里開去。
每天早上,順城南路這條寬闊的公路,雖然足以供四車並行,卻總是十分擁堵,不僅僅是開車前往市內趕著上班的人很多,就連公交都會加開幾輛,為的就是讓那些在市內找到工作、每天都要通勤的年輕人們能夠更快地抵達公司,不耽誤工作。
儘管時代一直在發展,可多少年來順城依舊是老樣子,哪怕培養出數以萬計的大學生,但特殊的地理位置、營商環境,讓學生們哪怕畢業後回到家鄉,卻往往也並不在本地尋找工作,而是到市里去謀求更大的發展。
世界一直在變化,可順城好像沒有跟上步伐一樣,留在了時間的縫隙里。
儘管道路擁堵一如往常,車流行駛緩慢,可王東升的心情卻並沒有因此變差,恰恰相反的是,他一路聽著歌、哼著小曲,沒有被時間鉗制住自身,反而是因為想通了一件事,而內心十分暢快。
作為朋友,陳維任的離開固然令人傷心,可生活是當下,自己能做的是好好送人離開,而不是將自己的生活也鉗制在原地,寸步不前。
更何況,他已經想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從順成前往市內,王東升比平時多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這導致他回到順城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帶著採買、製作好的東西趕去白事店,趕緊把晚上要用的東西裝車,他就立即開車前往陳維任家,準備與父親、陳叔匯合後再出發。
按規矩,今晚是送神的日子。
在順城白事的老理兒中,整場白事一共三天,最後一天出殯,第一天擺靈堂,因逝者們離去的時間往往各不相同,再加上火化、出殯往往會在一個上午的時間內完成,因此整場白事嚴格算下來,有時候甚至不會超過三十六小時,所以第二天的送神,就被一代又一代人們越發地看重。
自古以來,在老人們的認知里,肉身入土前,魂靈要升天,如此一來,家人們就該提前準備好逝者在另一個世界要用到的一應事宜與物件,諸如金銀財寶、驢騾馬車、房屋地產、男女侍者等,一應俱全,皆不能少。
或許,正是因為世人皆苦,人世間的苦難太多,才會在關聯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人們腦袋裡想著的,都是「掛念」、「擔心」與「享福」。
因為提前與父親打過商量,說明了今晚送神的東西會有些多,所以在父親與陳叔商議後,三人在晚間匯合,而後王東升獨自開車,陳叔開車帶著王岩,三人一同前往送神的去處。
匯合後,兩輛車很快便一前一後地出了小區,一路向西開,出了城又開了十分鐘,鄉村就近在眼前。王東升先開車駛過了第一個村子,而後掉頭,又轉了兩個彎,才終於抵達了約定的地點。這地方處於兩個村落的夾縫中,五年前修了高速公路,高架橋從頭頂上飛過,下面便成了一片空地,因土地並不適合植物生長,漸漸地就荒廢了起來,在有心人的處置下,四年前清除了雜草成了一段土路,土路兩旁就慢慢成了順城人民心照不宣的「送神」的地方。
這地方經常沒有人走,也就沒有路燈,從幾年前「煙花禁令」頒布以來,對「送神」的管控也漸漸地嚴格了,這都是因為送神的普遍形式都是燒紙,要燒的東西多,燃起的火光總能照亮一大片空間,大家也就不在乎路燈的有無了。
等到陳叔帶著父親抵達,二人下車時王東升早已把車停好,他隨即便開了車頭大燈照亮,而後把車上的東西一件件搬下來,按順序成堆地擺放好。毛驢在最前面,而後是被架在金紙元寶上的馬車,童男童女分立兩旁,最後放著別墅與「銀票」,一切擺放齊整,工作才算階段性結束。
整個過程中,父親偶會上前搭手幫忙,陳維任的父親卻一直站在車頭燈的光線範圍之外,整張臉隱藏在夜色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對此,王東升並不感到意外。送神的整個流程,都是大了們的工作,主家的人若願意幫忙,算情分,不搭手,那也是大了們的本分罷了。
隨著最後兩個紙人被擺放在毛驢身前,一切準備就緒,王東升稍微鬆了口氣,然後他從父親的手中接過稻草與裹了墨的毛筆,準備開始「點睛」。
稻草是餵給上路的毛驢的口糧,送神其實要在「點睛」之後才算開始。
與「畫龍點睛」相仿,送神過程中所用到的相似於活物的紙人,在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話頭中,只有點化了眼睛,才算是有了魂靈。點化之前,它們也會聽信、記住點睛之人所說的話,並且認真執行;與之相反,若送神之前,紙人在家裡就點了眼睛,那麼有了魂靈的他們就會認人為主,不但不會隨著逝者的魂靈離開,更是會留在家裡,纏著你,不走了。
相傳,王東升爺爺年輕時候,就知道有一個年輕的大了,不聽祖訓,為賺錢、怕麻煩,偏在家中存了大量點了睛的紙人,誰知年紀輕輕就大病一場,直到不做大了這個行當,身體才算好。
夜漸漸地濃了下去,王東升看著時間差不多了,與父親對了一個眼神,就上前一步將稻草塞進紙驢的嘴裡,準備開始送神的儀式。
「驢兒快快吃,吃飽喝足好上路,五湖四海皆去得,馱著主人走四方……」
一邊念著從百年前傳下來的供詞,王東升一邊挪動腳步,卻是走到了紙驢的前面,站在那兩個紙人的面前,伸出手把裹了墨的毛筆探出,就要開始點睛的時候,一隻有力的大手卻突兀地從旁邊伸出,一下子就攥住了他的手腕。
王東升頓時一驚,不由得向後退,這種時候正是「勿談鬼神」的時刻,一切由不得你信與不信的怪事情都有可能發生,才由不得他不害怕。
可是緊跟著,待到王東升緩過神來,卻看到那個人正是陳維任的父親。
王東升抽回手,不由得詢問道:「陳叔?怎麼了?」
陳維任的父親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似黃呂洪鐘般靜默,卻浮著濃郁的悲傷,這一刻他似乎在忍耐什麼,卻什麼也沒有多做,只是沉著聲音緩緩開口道:「這東西,你沒和我提前說過,更何況,送陳維任走,這些怪東西不能燒。」
聽著這話,王東升一陣心虛,緊跟著卻見陳維任的父親打開隨身帶著的手電筒,照亮那兩個紙人的瞬間,就連站在一旁的王岩也不由得嚇了一跳。
那確實是兩個人形的紙人,可頭卻是黑狗的模樣,身子黝黑,披著黃色肩甲,半個身子都赤裸著,手中持著巨大的斧子,威嚴卻可怖。
這是王東升的決定,他知道陳維任一定會喜歡。白日裡,製作它們的時候,王東升沒有任何感覺,如今到了深夜,黑暗的浸潤下,微弱的光照射上去,他卻不由得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寒戰,緊跟著一句話就不由自主地出現在了耳旁:
「生與死,輪迴不止;我們生,他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