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門「哐當」一聲關上了,是王岩飛速奔出門外,沒有回頭,也沒有關門。
病床旁邊,子女們都圍在身邊,王珏雖然沒能排出穢物,咳嗽卻漸漸地停了下來。
那雙蒼老的眼眸中透出留戀的神情,在兒女孫子身上一一掃過,滿是不舍。
「爸,你別……你……你別……」
此時的姑姑已經泣不成聲,話也說不全,嘴裡滿是些囫圇話,連組織一句完整的語言都無法做到了。
王珏臉上露出些許笑容來,那笑容很溫暖,卻也十分艱難。
看著爺爺的臉,王東升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卻無法止住面部的抽搐。
某一個自己不願面對的時間節點,終究還是要來了。
越臨近,他就越恐懼,當恐懼越發強烈,他甚至已經不敢再看爺爺的方向。
突然,一陣劇烈且詭異的聲音突然出現了。
「啊……哈……啊……哈……啊……哈……」
病床上,王珏的身體突然開始了顫抖,幅度很大,頻率不高,卻一下一下又一下,隨著胸部的起伏,愈發劇烈了起來。
沒有人說話,或者說是沒有人敢說話,也沒有人知道,這種時候,到底應該說些什麼。
老舊的風箱似乎是徹底壞掉了,破破爛爛,難以修補,即將徹底毀壞的關口上,那人站在奈何橋的邊緣,轉身向後,硬生生扛著劇烈又難忍的疼痛,想要最後看一眼人間。
王珏的眼神,在床邊每一個人的身上掃過,他倒著氣,忍受著憋悶的苦楚,卻始終沒有放棄。
又是「砰」的一聲,病房的門被王岩撞開了,跟在他身後走進來的,是腳步匆忙的醫生與護士。
「爸,你還有什麼想說的?我在……我在呢!」
俯身撲上前來,王岩跪倒在床邊,死死攥住了王珏的手。
這一刻,他連呼吸都停了下來,生怕錯過了哪怕一個字、一句話。
可王珏卻什麼都沒說,看向兒子時,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
真好,都在。
瞬息之間,倒氣的聲音愈發劇烈,尚不等醫生走到近前來,卻見王珏的脖子猛然伸長,牙關緊咬,猛地一吸氣,雙眼驟然一瞪,下一刻頭便是向著旁側一歪,兩隻手皆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一口氣沒有倒上來,王珏就這麼去了,撒手人寰。
病房內只沉寂了片刻,緊跟著嚎啕聲便此起彼伏地涌了出來。
整個房間頓時混亂一片,除卻王岩與丁放之外,其他三人直撲在病床上,淚水很快便將被罩染濕了一大片。
悲痛浸滿病房的瞬間,醫生護士們齊齊亂了手腳,直到護士長從外面趕來,幾人各自安撫,才好不容易讓王珏的親人們止住了哭聲。
可等到主治醫師完成了檢查,正式宣布王珏生理性死亡的時候,悲痛的哭泣卻又再一次轟鳴了起來。
王東升根本不清楚,這一天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哭了幾個來回。
他本該是堅強的,本該與父親、姑父一起,安慰母親與姑姑,可不管預想中的自己該是如何,事到臨頭之際,他到底還是沒能控制住內心那劇烈的情緒,隨著哭聲的傳染,自己也跌進了悲痛的深淵之中。
待到緩過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病床上整整齊齊乾乾淨淨,好像沒有人待過一樣。
爺爺的遺體已經被醫院送走了,殯儀館的人已經來過,完成了他無比熟悉的那套流程中的前序步驟。
或許是父親幫爺爺穿的老衣,又或是殯儀館的人做的,王東升沒有任何印象,他只是呆呆地望著病床,好像只要自己不承認,爺爺就依舊躺在那裡一般,一如往常。
手裡還拿著那假證與書冊,王東升捏了捏,確認還在之後,卻投入發了狂,沒有嚎叫也沒有大喊,眼神平靜地抬起手,緩緩用力,一點一點地將那些紙張漸漸地撕成了粉末。
爺爺不在了,這些東西就是廢紙,半點用處都沒有。
病房的門打開了,父親走了進來,扯過一把椅子坐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父子倆誰也沒說話,沉默持續著,直到父親完全忽視醫院的規矩,掏出火機點燃了一支煙,王東升才有了反應。
他向著父親伸出一隻手,「我也要一根……」
父親無聲地把東西遞給他,第二支香菸在病房內點燃的時候,王東升終於冷靜了下來。
「我姑父呢?」
「送你媽他們回家了。」
「之後的事兒怎麼辦?」
「醫院的帳已經結完了,護工退了,摺疊床的押金一會兒轉給你……」
「我是說我爺的白事兒。」
抬了抬手,王東升終究是沒把這一口煙送進嘴裡,隨手一丟,抬腳踩滅了。
看著兒子的舉動,王岩想了想,也滅了煙,還順手開了窗。
十秒鐘之前,護士長的臉出現在門玻璃上,卻只是看了一會兒,就走了。
把窗打開透氣後,王岩站在原地,手扶著腰,身體抖了抖,卻沒轉過臉來,就那麼站住了。
緊跟著,他突然呵呵一笑:
「要說你爺啊……真的,挺懂事兒的,可能也是迴光返照吧,是知道自己要走了……」
「上午剛餵他吃了餃子,還吃了好幾個,然後擦了身子,還剪了指甲,乾乾淨淨的,一點髒東西都沒沾。」
「等到下午走的時候,也沒抻太長時間……兒子你知道嗎,大夫都說了,你爺走得快就是走得好,自己不遭罪,也沒拖累咱們,挺好的……」
一字一頓,王岩艱難地說出了這些話,身體卻隨著喉頭一起,不停地顫抖了起來,而且抖得愈發劇烈。
這一幕幕,都是不堪回憶的,那種疼,不亞於鈍刀子割肉。
王東升站起身來,好不容易才平穩了身子,卻沒說話,只是伸出手,緊緊地攥住了父親的一隻手。
漸漸地,王岩的身體終於平穩了下來,他的臉衝著窗戶,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半晌過後,才緩緩轉身。
「沒事兒,爸好著呢,不用管。」
王東升點了點頭,「那先說正事兒吧,我爺的白事怎麼辦?」
「你不用操心,這事我有安排,有比這個更著急的事,一會兒回家,你先寫個訃告,我好給親戚朋友發,明天早上開始,你去報喪,幾個舅奶,還有你爺的老同事,都得一家一家去……鐵山那邊就不用了,太遠,而且你不認識路,我發信息就行。」
「明天下午你就在家裡待著,幫著你媽你姑,接待一下上門弔唁的人,我得出去辦事。」
「是……開死亡證明麼?」王東升先是點了點頭,而後問道。
王岩一怔,而後笑了一下,笑得很慘,「都得走這一步,以後我的證明,還得你去幫我開呢。」
說完,他彎下腰,扯起地上那已經裝好的行李箱,把扶手塞進王東升的手裡,自己則拎起另一包已經收拾好的衣服。
「走吧,回家,別讓你爺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