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種,與說教幾乎一樣的語氣,哪怕此前已經聽過無數遍,這一次,王東升的腦袋,卻依舊炸開了。
被否定,並不一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可每一次都被否定,卻讓人十分難受。
「其實沒事兒,我之前北漂的時候,工作就不難找,上海的環境更好,我還能找不到工作嗎?」
壓著心裡的情緒,王東升故作輕鬆地解釋著,想要藉此勸服父親。
王岩卻只是笑了笑:「工作要是真那麼輕鬆,你就不會回順城了。」
頓了頓,似乎是想幫兒子挽回一點面子,他又說道:「其實你工作的事兒,爸媽都不著急,你自己想好了比什麼都重要。」
「是,老是這樣,老是我自己想好……」王東升有些賭氣地說道:「你總是說什麼只看結果只看結果,現在給你結果了,你又不滿意了,對吧?」
聽見這話,王岩不由得一愣,旋即手扶著膝蓋,盯著王東升,一字一頓地開口:
「我沒有支持過你嗎?」
王東升臉上露出點不屑,「支持過幾次?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吧?」
「那你自己為什麼沒把握住機會?」
「可你支持我的時候,哪一次不是『你想怎麼怎麼樣』,有多少是考慮過我的感受的?」
這句話,像是顆雷,炸開了魚塘,王岩的嘴巴張了張,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而後無能狂怒一般猛地站起身來,直接朝著臥室走去。
「你就頂嘴吧,等你長大了就……」
後半句,他被自己噎住了,沒有說出來,因為忽然想到,王東升早就是一個大人了。
當爹的腳步一頓,而後接著向前走,當兒子的卻站起身來,一句話就止住了他的腳步。
「但這一次我想考慮你們的感受!」
看到父親在原地站住,王東升連忙走過去,接著說道:
「你以前不也是想出去的嗎?要不是爺爺,你當年應該會選大港造船廠的工作對吧?」
大港造船廠,那是北方諸多造船廠里的頭牌,一如三十年前的鞍鋼。
「我知道你喜歡南方,我也有自信,能在南方站住腳。」
「是,沒錯,是我北漂回來了,可南方的工作機會,不是沒有啊。」
「我……我之前只是……不想去而已……」
聲音越來越弱,可王東升終於說出了自己一直藏著的秘密。
過去兩年裡,光是上海公司的面試邀請,王東升就拒絕過好幾次。
實際上,不只是上海,想要把他挖走的公司,江浙滬都有。
但他沒有答應過。
不是不想去,只是王東升性格里的擰巴,是遺傳,是改不了的自己與自己犯彆扭。
一個蘿蔔一個坑,做什麼,就要做好,這是他對自己的期望,於是哪怕被冷落,哪怕被故意安排超負荷的工作,他都想站在原地,證明自己。
這種性格從他的大學時期就已經顯現,那個被排擠、不受同學待見的少年,正是因為憋著一股勁兒,才能在全國級的比賽中,入圍終選,也才有了帶父母去上海的機會。
現在他終於有了新的動力,人生有了新的發動機,哪怕很難實現,卻也想努力一次,不再留下遺憾。
為了自己,也為了父親。
話說完,客廳里卻安靜了下來,王東升內心有些忐忑,他不知道父親到底會如何回應他的想法。
半晌過去,王岩終於轉回身來,看著兒子的時候,臉上卻不由得露出些許苦笑來。
「其實,你是不想繼續當大了了吧?」
「不不不,沒有,我絕對沒有!」王東升連忙解釋,他清楚父親會錯了意,「我只是……只是……」
可是話說到一半,他卻不由得止住了口,不知道該怎麼繼續說下去。
從不能告訴父親,自己從爺爺口中、從別人嘴裡、從各種地方了解了父親的過去吧?
他清楚,這個遺傳給自己要強基因的男人,一定會因此掛不住臉,從而做出自己認知之外的反應。
兩隻眼睛緊緊地盯著兒子的臉,想要從中發現一切破綻或信息,卻無功而返。
而後,像是印證了自己的想法一樣,他上前一步輕輕地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道:
「你呀,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不想做大了沒關係,但以後日子怎麼過,你先想明白了再做決定,行嗎?別讓爸媽擔心!」
「我不是隨便想想的,我真的想好了!」王東升有些急,眼見著與父親解釋不明白,連忙又道:「你喜歡南方,我現在也有機會去南方,去了,安定下來,以後把你們接過去,不是挺好的嗎?」
「你以前還說過,要把我和你媽接去北京,現在呢?嗯?」
兩聲疑問撞進心裡,王東升住了口,無力反駁。
大學畢業之際,自己說出口的豪言壯語,他確實是沒有做到,這是無法爭辯的事實。
王岩嘆了口氣:「你自己想好就行,別讓我和你媽操心。」
「知道了……」王東升的聲音很小,卻還是沒忍住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你已經不想去上海了嗎?」
「去不去的,不重要了,先把你爺伺候好了再說吧。」
「那你真的不遺憾嗎?爸?」
哪怕咬緊了牙關,這個問題最後還是從王東升的牙縫裡蹦了出來,他再抬頭看向父親的時候,卻發現那張臉上,只剩下了苦笑。
「談不上……應該談不上吧?」
父親開口,聲音顫顫巍巍的,好像是下一刻就要控制不住情緒了一般。
可他的反應,又好像是在替自己解釋著什麼,緊跟著又說道:
「人這一輩子,哪兒能沒什麼遺憾呢?要是沒了遺憾,那這人,還是個人了嗎?」
話語裡,帶著蒼涼,又帶著些自嘲,他好像已經認命了一樣,在命運這個狗東西面前,低下了頭。
王東升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些難受,好像是有什麼東西馬上就要噴出來一樣,於是連忙抬起手,使勁地搓了搓眼角。
可眼睛還是不舒服,越是搓,就越是難受。
王岩歪了歪頭,看著兒子笑了:「怎麼了?沙子眯眼睛了?」
「嗯……」王東升悶聲回應著,手卻沒放下。
可是這大晚上的,又是在自己家客廳里,哪兒有沙子呢?
「好了,爸也不多說什麼了,你就自己想想,想明白了就得了。」
「你記住,現在對爸來說,先給你爺把病治好,是最重要的。」
「我年輕的時候,和你一樣,想法很多,但是能落地的少,到了現在,也剩下許多事兒沒辦,卻也沒什麼機會去辦了。」
「可是啊,人這一輩子,活的是以後,不是從前,我要是想不明白,也不能走到今天……你懂嗎?」
那語氣,語重心長,好像一個熟練的泥瓦匠,站在自己人生的城牆前,揮舞著手裡那吃飯的傢伙什,一下一下又一下,把這輩子的溝坎和縫隙,仔仔細細地給填上,也不管平與不平。
平了,不代表全然圓滿;不平,卻也是自己親手鑄起來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