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來到醫院,接了父親的班,給爺爺陪床,對王東升來說,一切都一如往常,沒有什麼變化。
或許唯一的變化,就是主治醫師前來查房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再也不是凝重,而是帶著些笑。
醫生的笑,給了王東升很多力量,那是爺爺的病情,越來越好的證明。
如果說有遺憾,那就是他在爺爺的臉上,幾乎沒有看到笑容。
擔心與著急的情緒,在心底出現,忍不住的時候,他去問了醫生,而後很快就釋然了。
爺爺已經八十多歲了,這個年紀的老人,很是高壽,正因為經歷、見過的太多,所以在生死大事上,很難看開。
本能悲觀的態度,會影響到情緒,這是難以遏制的,也並非人力所能改變的。
「也不用勸,等病好了,老人自己就想通了。」
醫生留下的這句話,讓王東升不再多想,而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陪床的工作當中。
實際上,陪床並沒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他大部分時間要做的事情,就是陪著爺爺聊天。
住院的時間一長,最難打發的就是無聊,老人家又不會用手機,能夠用來消磨時間的法子,就更少了。
王東升很雞賊,他買來一套便攜象棋,直接在病床上鋪開了,邀請爺爺和自己「殺」兩盤。
但爺爺卻拒絕了。
「來嘛來嘛,以前你不是挺喜歡下象棋的嗎?怎麼了?現在沒心情了?」
王東升撒著嬌,試圖用這招來說服爺爺,卻收效甚微。
看著眼前的象棋,王珏愣神了半天,卻悠悠地嘆了口氣。
「你爺我啊,這一次可能,大限將至。」
聽見這句話的瞬間,王東升神色不由得一凝,臉瞬間垮了下來。
「亂說什麼呢?不能說這種話啊,快『呸』兩下!」
王珏輕輕搖了搖頭,沒說話。
王東升著急了,一把攥住王珏的手:「真不能這麼說話,爺爺!您這過嘴癮呢?趕緊『呸』兩聲!快點!」
「好好好,『呸』,行了吧?唉,你這孩子……」
看著老爺子那一臉無奈的模樣,王東升的情緒不由得更加煩躁,人一煩躁,語氣也變得急促了起來。
「有些事兒啊,真不能過嘴癮,都是怕什麼來什麼,您一天天的這麼說,自己氣場都弱了,病不也就找到身上來了嗎?別說什麼年齡大了之類的話,那都是虛的!人首先得有精氣神,您自己得相信自己會好起來啊對不對!再說了……」
王東升絮絮叨叨了半天,才察覺到爺爺似乎根本沒有聽他說的話,而只是眼睛望著窗外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看到這熟悉的一幕,他心底不由得直打鼓,該不會……因為自己的絮叨,老爺子又要發病了吧?
這麼想著,話頭也就停了下來,也就是在這時候,王珏轉過了頭,滿眼疲憊地望著他。
「說完了?」
「嗯……說完了……」
「好,那爺爺說兩句……」
王珏開口,聲音拖得很長,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說出這句話一樣:「其實我早就想問,你在外邊不是待得挺好嗎,怎麼就回來了呢?」
聽見這句話,王東升不由得一怔,張了張嘴,卻是答不上來。
他總不能告訴爺爺,自己是北漂混不下去了,心灰意冷,才回的順城。
那一股獨屬於男人的奇怪好奇心,在心頭橫衝直撞了起來,王東升不由得咬了咬嘴唇,卻到底還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他臉上表情的變化,被王珏盡收眼底。
老爺子看著他的臉,到底還是嘆了口氣:「你爸讓你回來的吧?唉,有些話,早知道,我早點說就好了……」
爺爺的聲音里,竟透出些許蒼涼和遺憾來,王東升不得其解,抬頭望去,卻看見王珏的眼神里,竟然湧出一抹失望。
那失望,好像是不是因為他,而是源於王珏自己。
沒等王東升問,王珏自己就開口了,他說得很慢,可說出來那些話的時候,竟帶著些不吐不快的意味。
原來當年父親選擇回到順城,說到根底,竟是源自於爺爺自身。
年輕時的王岩,腦子靈活,學習成績好,卻也愛玩,屬於「考試型選手」,平時不顯眼,但每次成績卻都看得過去,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好。
因此,整日忙於工作的王珏,對兒子也就疏於管教,任其野蠻生長,卻不成想,最終出了岔子。
中考成績放榜後,王岩以零點五分的差距與重點中學失之交臂,被老師推薦去讀中專。
那個年代的中專,上學包食宿,畢業包分配,是比普通高中要好得多的選擇。
但王岩拒絕了,一股氣在他胸口憋著,非要考上重點高中,繼而考上大學才算完。
復讀了一年,中考再度放榜,王岩取得了總榜第七的好成績,卻因政策變動,只能用復讀生的身份去讀中專,這成了他後半生內心裡永遠過不去的坎兒,而這坎兒,也硬生生地扎在了王珏的心頭。
過去沒管兒子,沒能幫兒子博一個好未來,當爹的心中有愧,於是在兒子中專畢業那年出手了。
中專畢業時,王岩績點優秀,總成績排名前五,本可以隨便選擇就業單位,可那些與造船相關的企業與工作,王珏瞧不上眼。
同一時間,他在順城本地利用自己積攢了多年的人脈,求爺爺告奶奶,終於幫兒子搞定了一份國企的肥差,而兒子也十分聽話地回來了。
哪怕整個過程中,王珏自己也受了委屈,他卻並不在意,也從未對人說過。
幫兒子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好工作,讓他在心底,完成了對兒子的補償。
可天不遂人願,世間沒什麼十拿九穩的事情。
王岩工作沒幾年,下崗潮來了,他就是第一批。
肥差沒了,兒子成了無業游民,王珏心裡的悔,也漸漸地變成了恨。
哪怕兒子找了個好媳婦,哪怕兒子在私企也混得不錯,可他還是恨自己,當年疏於對兒子的管教,讓一個「大學生」白白浪費了天賦。
時間一晃過去很多年,這些話被王珏壓在心底,始終沒說,也找不到人去說,卻在今天對著已經長大成人的孫子,一股腦兒地傾瀉了出來。
一口氣說完這些,王珏口乾舌燥,聲音也沙啞,卻擋開了王東升遞過來的水杯,只是輕聲說道:「也不知道你爸,有沒有恨過我啊……」
看著滿眼惆悵與遺憾的爺爺,王東升沉默了,他將水杯強行塞進爺爺的手裡,怒了努嘴,最終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出來。
解鈴還須繫鈴人,心病仍要心藥醫,爺爺的心關,只能他自己過。
但王東升卻覺得,自己好像理解父親了,關於父親對自己的態度,關於父親讓自己回到順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