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慶典(六)

  明晃晃的威脅,讓玩家們齊齊色變。

  一方是唐措,一方是林硯東,他們被夾在中間進退兩難。許多人不由把目光投向了實力更強的孟真等人,希望這些在紅榜上的玩家們,能夠做出這個艱難的決定。

  可這個決定哪裡是那麼好做的?在這一刻,這些紅榜玩家們終於體會到了剛才靳丞的心情,尤其是在看到靳丞嘴邊勾起的一抹戲謔笑意時。

  他們油然而生一股被愚弄、被嘲諷的怒意,可大大方方宣布成為反派的唐措,並不會給他們留太多糾結的時間。

  做反派,就要做一個雷厲風行的反派。

  「砰!」唐措一劍朝林硯東斬去,但林硯東的反應也很快,及時避開。裁決之劍斬在剛才林硯東站立的地方,鋪在地上的黑石板登時碎裂成粉末。

  兩側玩家紛紛躲避,眼睜睜看著大戰再起,卻沒有人再敢上前阻攔。

  一方面是懾於唐措的話,另一方面,靳丞的弓已拉至滿弦,大有誰敢動一下就送他去坐牢的意思。

  「靳丞,非要這樣嗎?」孟真沉聲。

  「林硯東非死不可。」靳丞說著,又笑了笑,「等他死了,想必你們也就不會多廢話了。」

  這話讓孟真等人臉色微變。

  靳丞說的話他們明白,等到林硯東一死,事情成定局,現在這些站出來阻撓的玩家們自然又會趨利避害,選擇對強大的靳丞妥協。他們根本不會為了林硯東報仇。

  從始至終,他們為的都是自己。

  靳丞、唐措甚至是林硯東,他們就是看破了這點,所以才肆無忌憚。可就算孟真他們想明白了,又能怎麼樣呢?

  命運若不被掌握在自己手裡,就只有憋屈和無盡的不甘。

  甚至有點恍惚。

  因為他們看見那個剛才還慘白著臉、氣得渾身發抖的少年,已經嗷嗷叫著衝出去了。他紅著眼眶,又衝動又無畏地沖向了林硯東。

  少年熱血。

  孟真的心裡閃過了這個詞,也許稍顯莽撞,但卻最能觸動人心。

  跟池焰一起行動的還有錢偉和彭明凡,他們的臉上都還殘留著一絲憤怒,可就連這絲憤怒,也是生動的。

  生命昂揚而向上,在永夜城久了,大家就容易忘記這一點。尤其對於紅榜的玩家來說,生存成了本能,無所不用其極,也就忘了生命因何而精彩。

  「你難道真的認為你們能成功嗎?」紅榜排名第三十六的陳元琪,忍不住攥著拳頭質問。他也許是在問靳丞,也許是在問自己,「永夜城,真的有變得更好的可能嗎?我們生活在這裡,遭受了那麼多苦難,還要再犧牲什麼?還要再付出什麼?哪怕只是想回去看一眼,也成了胡攪蠻纏,也成了自私自利,那我們還能靠什麼堅持下去?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是啊,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他們在這裡廝殺,一次又一次從死亡邊緣爬回來,又是為了什麼?

  如果惡鬼徽章真的只能帶來災難,那這跟給了他們希望,又突然收回去,有什麼差別?

  陰暗的灰色吞噬著眾人的內心,絕望、掙扎,在這一刻仿佛失去了意義。有人抱著頭崩潰大叫;有人垂下眼眸、選擇默默地離開;也有人把心一橫,還是站在了林硯東那邊,打算一條道走到黑。

  場面亂了起來,像失控的棋局,黑白交雜。

  「靳丞,不是所有人都能跟你和唐措一樣的堅定,我們歸根結底,都是普通人。」孟真深吸一口氣,「人類生而自私。」

  可話雖這樣說,孟真卻沒有出手。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池焰等人的背影,沉默後退,以表達自己的立場。

  孟真一退,許多人都退了,他們無法抉擇,便只好——坐山觀虎鬥。

  那廂,唐措和林硯東已經打到了遊戲大廳的上方。池焰和聞曉銘等人則攔住了其餘出手的玩家,而場面一亂起來,就難免有玩家不小心觸發慶典遊戲,NPC們亦被捲入其中。

  慶典的歡鬧聲包裹著刀光劍影,充斥了大街小巷。

  那是既歡樂的,又痛苦的樂章。

  靳丞擔心唐措的狀況,見孟真等人似乎真的沒有出手的打算,便回身馳援。可就在他轉身的剎那,他忽然察覺到一絲危險,立刻彎弓射向西南方向。

  「咻!」金屬箭刺破長空,打在一個憑空出現的金色搖鈴上。榮弋的身影緊隨其後,他伸手抓住搖鈴,向下望了一眼。

  「喲,都在啊。」

  隨即他又看向林硯東,挑眉道:「林先生怎麼被打成這樣了?」

  這語氣,不乏幸災樂禍。但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虛空中又撕開一道裂縫來,冷繆暴怒的身影從中踏出。

  「燕、雲!」冷繆抬手一個空氣囚籠,而他身上法袍破裂,可見已是經過了一場大戰。

  燕雲回身擋住冷繆的攻擊。時間掌控者的能力加上叩心鈴,本就強悍,再加上冷繆面對榮弋的臉,難免有所顧忌,讓他打得更加順手。

  「叮!」燕雲甚至能抽出空來,搖動叩心鈴。

  清脆的鈴聲拂過精神海,讓本就狀態不佳的唐措和靳丞,齊齊吐出一口血來。好在他們的靈魂強度都足夠高,不至於被燕雲控制了心神。

  其餘人就痛苦多了,叩心鈴是無差別攻擊,靠得近的玩家們紛紛中招。還是聞曉銘機靈,拉著池焰三人飛速後退,才算避過一劫。

  唐措及時喝下一支藥劑,咬破舌尖保持清醒,卻不去看燕雲,逕自殺向林硯東。他知道,他的背後有靳丞,他們的默契不需要多言。

  靳丞也不負所望,配合冷繆,攔下了燕雲,並盡力將戰線拉遠,以免燕雲的叩心鈴再次干擾到唐措。

  「叮!」遊戲大廳的外牆是鋼架結構,裁決之劍砍在不知名材料做成的黑色鋼架上,發出金石之聲。林硯東接連後退,一手【破妄】不止能消除魔法,也能化解劍招。

  到了他這個境界,所有的攻擊已經是化繁為簡,反而沒有那麼多的花招和道具。他看起來比唐措狼狽多了,紅色的圍巾也變得破破爛爛,扯出了許多線頭,但他的心思卻不在對戰身上,目光一直盯著唐措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的心裡去。

  「真的值得嗎?為了底下的那些人。」林硯東的目光瞥過池焰,「他們甚至剛剛還在恩將仇報。」

  「你錯了。」唐措言簡意賅,揮劍的動作也乾脆利落,一劍更強過一劍。「鐺、鐺、鐺、鐺」的連擊聲中,【幻影劍】,一下子晃了林硯東的視線。

  「噗。」劍尖刺破他的肩膀,可下一秒,林硯東又出現在另一側。

  唐措神色不變,甩了甩劍尖上的血珠,說:「我不為別人,只是答應靳丞要好好活著。你做這些,又是為了什麼?」

  話音未落,唐措攻擊先至。

  林硯東再避,卻不急著還手。他站直了身子,破爛的紅圍巾迎風飄舞,微笑說:「地獄就該有地獄的模樣,惡鬼也該有惡鬼的姿態。既是惡鬼,何必做人?」

  唐措蹙眉,「你到底在恨什麼?」

  「恨嗎?」林硯東面目平和,他豎掌在前,手上還掛著剩餘的佛珠。一道佛光將他籠罩,化作無形的屏障將唐措的攻擊盡數攔下。

  他繼續道:「不,我不恨,我只求一個因果報應。我在世為人三十餘載,又在永夜城七十載,百年光陰里,救過許多人,卻依舊不得善終、不得好死。可惜了,我沒死透,又從地獄裡爬了上來。」

  「我做事,但求公平。救人一萬,我便殺人一萬;救人百萬,便殺人百萬,可後來發現,這數字著實算不清楚,而那些被我救過的人,有些早就進入了清業程序,甚至早就投胎,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那就只好——都殺了。」

  林硯東的語氣,著實雲淡風輕,所有的瘋魔都藏在平和外表下,越平和,越叫人膽戰心驚。

  唐措氣喘吁吁,握緊了劍,沉聲道:「你既然說要公平,要因果報應,那現在在這裡的這些人、人間的那些人,其中百分之九十九以上,不都是無辜的?」

  「唐措。」林硯東忽然變得冷漠,「你也去過《七月玫瑰》,想必見過那位神靈了,對嗎?」

  唐措沉默。

  林硯東:「世界的真實就是虛假。人間是假的,我們經歷的所有一切都是假的,只有永夜城才是真的。我也曾想過你說的那個問題,我掙扎過、猶豫過,直至我看到了真實。如果這個世界是假的,那我曾經遭受過的一切,又算什麼呢?」

  「到頭來不過是一場笑話。」

  他輕聲笑著,自嘲的聲音在夜風裡流亡,那雙深沉的眼睛復又直視著唐措,說:「都殺了確實太過殘忍。這些年我忘記了很多事,但我隱約記得我不該是這麼一個殘忍的人,那就——讓世界回歸真實吧。」

  「地獄就該有地獄的模樣,惡鬼也該有惡鬼的姿態。既是惡鬼,何必做人。」

  說著,林硯東又繞回了他的第一句話,只是從疑問句變成了肯定句。

  世界是地獄,人是惡鬼,這或許就是林硯東心中的真實。唐措不知道他到底經歷了什麼,讓他內心如此晦暗,他更在意的是——林硯東為什麼突然說那麼多?

  這種反派臨死前的內心大剖白,可不像是林硯東的作風。

  他全程看著自己,更像是特意講給自己聽。

  「我不答應。」唐措簡簡單單一句話,劍尖再次前指。

  他的身形如風,落時如雷,裁決之劍揮下,【火焰荊棘】和【冰蛇】一左一右向林硯東攻去,幾乎抽空了他體內所有的魔力。

  左右夾攻,林硯東的佛光終於被打破。他硬吃了一點傷害,被靳丞打傷的那隻手又被凍上一層寒冰,皮膚上甚至有了裂紋。

  唐措亦雙手浴血、虎口崩裂,但他的目光依舊堅定,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透亮無比。這次換他用那種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盯著林硯東,每落下一劍,就還他一句話。

  「你在地獄裡,就要讓所有人跟你一起下地獄。」

  「如果只是惡鬼徽章,玩家頂多失控殺人。可你們有叩心鈴,被操縱的惡鬼足以帶來大難,甚至因此揭露永夜城的存在。」

  「你一次又一次試探神靈的底線,因為你要將真實徹底撕開,要將人間的那些人,也都拉入永夜城。從此以後不再有人間試煉遊戲,所有玩家從生到死,即便通過清業程序投胎轉世、忘卻前塵,也只是另一個痛苦的開始。」

  「你知道神靈不會阻止你。」

  「神靈只會袖手旁觀。」

  「也許十年之後、百年之後,沒有歷史的永夜城,將不再有人記得曾經有一個有法度、有文明、陽光普照的人間。」

  「對嗎?」

  話音落下,離得遠的玩家們沒有聽清他們的對話,可趕來幫忙的池焰、聞曉銘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而後,脊背發涼。

  他們面對的究竟是多麼深沉的惡意,深沉且純粹。

  兩個街區外的中心區的紅寶石酒館,K靠在門邊看著這裡,也嘆了口氣。他還端著酒杯,威士忌加了蘇打水和檸檬,正適合這樣熱鬧的慶典日。

  「砰!」林硯東被徹底打落在地,幾乎爬不起來。可他嘴角還勉力勾起一絲笑意,看著唐措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欣賞。

  他咳著血,笑了,「恭喜你,答對了……我現在終於開始有一絲期待,你或許可以給我一個奇蹟。」

  「唐措,你覺得你能阻止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