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徐阿蠻舀了青菜,端到了院中。

  這時,林意致粗濃的絡腮鬍不見了,剛剛那半抬不抬的小眯眼,變成了濃眉大眼。

  這喬裝術比她的厲害多了。

  林意致長相極為年輕,皮膚少有皺紋,看不出和慕錦跨了一個輩分。他捲起袖子坐下,看向徐阿蠻:「真是太陽西邊兒出來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之後,他坐下了。端起了碗,又說:「慕錦居然為了救一個女人,公然向太子宣戰。月山泉下有知,該是……」這話停頓了,頓了很久。

  徐阿蠻一顆心提了上去。

  林意致低頭吃菜,吃完了這碗青菜,才將自己停頓的那句話說完:「月山泉下有知,該是驚喜。」

  門前的寸奔聽到了林意致的話,當然也見到了徐阿蠻驚訝的臉。寸奔猜到了,二公子沒有將真相告訴她。

  無他,因為二公子就是這樣的人。

  之後林意致一直沒有再說話,他進去慕錦的房間,關上了門。

  徐阿蠻坐在岩石上,托腮看著那扇木門。她想通了某些事,但也糾結了另一件事。她向寸奔詢問林意致的話是否為真。

  「徐姑娘。」寸奔俊挺站在岩石下,「這事本該由二公子告訴你。」

  寸奔這麼說,那麼林神醫的話便是真的了。徐阿蠻懊惱:「這事的確是我的錯,連累了二公子……」

  「二公子沒有怪你,徐姑娘不用將此事放在心上。」

  寸奔講得輕鬆,一切因她而起,才讓二公子置身險境。徐阿蠻低頭:「因為我的疏忽,釀成了大禍。而且,我沒有能力彌補這一個錯誤……」

  「世上沒有一個人完美無錯。人過一世,無非一個個選擇,神仙也有糊塗的時候,何況是人。」寸奔淡然:「二公子下棋,有時遇到一場平和的局面,也會突然走一記險招。二公子和太子的這一戰,在所難免,倉促行事是狼狽了些,但也沒有走到死局。」

  「寸奔,你人真好。二公子被我害成這樣,你還安慰我。」安慰得她更加內疚了。

  「你沒有脅迫二公子救你。和太子交戰,是二公子自己的決定。」

  「我要是有你這麼冷靜就好了。」

  「這些是二公子的意思,我只是轉述而已。」二公子就是這樣,說話非得拐彎,有時候彎拐得大了,別人聽起來就曲解他的原意。二公子又不屑解釋。

  徐阿蠻再問:「二公子真的沒有怪我?」

  「徐姑娘,二公子霸占了你,又強迫你捲入他的紛爭,你見到二公子淪落至今,可有幸災樂禍?」

  她搖搖頭,「以前的事,我也有錯的……我當初不知道他是四皇子,以為只是一個無能的假少爺,好騙得很。」那時的二公子確實好騙。她怎麼騙他,他都不殺她。

  「真要追溯原因的話,你是一個普通的丫鬟,若不是二公子將你納入房中,你在三小姐身邊平靜安寧,不至於遇險。再追溯更久遠,如果二公子沒有假死離宮,這一切也不會發生。」

  「寸奔,你是如何練就這般冷靜的?」徐阿蠻甚至覺得,寸奔比二公子更從容不迫。

  寸奔忽然笑了下:「我曾經做過錯事,只是二公子不計較罷了。二公子對自己人非常寬容,徐姑娘,你慢慢就會明白了。」

  ——

  兩個時辰之後,林意致出來了,接著又掩上了門。

  徐阿蠻沒有見到慕錦。

  門縫裡煙霧繚繞,泡藥浴像是泡得升了仙似的。

  林意致沒有明說慕錦的病情,反而和寸奔講起了宮中的事。描述了皇上白髮蒼蒼,林意致哈哈大笑:「皇上和我是同輩,然而我站在他的面前,年輕貌美。所以說,帝王之位坐得還不如我這個山野村夫自在。月山若是見到現在的皇帝,怕是要捧腹大笑。」

  寸奔靜靜地聽著,沒有附和嘲笑皇上的話題。

  林意致又講起蕭展,「我和太子說,我在他的腹中留了一樣東西。太子氣得臉色發黑,但是不敢殺我。」

  林意致笑聲清朗:「我一趟進宮,氣得兩父子差點吐血。值了值了。不過,宮裡有一陣怪味,殺父子,殺兄弟,殺后妃。權勢的滋味不是誰都聞得慣的。難怪月山住皇宮住得病了。」

  說完了,林意致看著徐阿蠻,「你去裡邊,和慕錦說說話,別讓他睡過去了。」

  「好的。」徐阿蠻忙不迭地走了。

  林意致這時才和寸奔說:「這女人有何過人之處?」

  寸奔答:「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林意致長嘆一聲氣:「那日我問皇上,月山有何過人之處?皇上勃然大怒,說我直呼前皇后閨名。不過,我連說了十句『月山』,皇上也沒有砍我的頭,而是將我的問題反問我。其實,我希望月山平凡普通,誰也看不上她,只有我喜歡。」

  寸奔說:「二公子的心思和林神醫是一樣的。」

  「你小子長大了,連他的心思你也懂?小寸奔,有姑娘了沒?」林意致彎起賊笑。

  「屬下一生追隨二公子。」

  「……無趣。」

  ——

  「二公子呀。」徐阿蠻坐在木桶旁,托腮看著被藥浴熏紅的慕錦。

  他的身子跟蒸熟了的河蝦一樣,臉上青筋滾動,推行他的五官,眼角被吊了起來。

  「你以後要變得漂亮呀。」

  慕錦蒸得心燙,她的話像是天邊降了道雷。

  她說的什麼話?她也不瞧瞧自己的樣子……不是,好歹她是小美人。

  剛才,林意致一邊下藥,一邊念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英俊不凡,卻獨身至今。你混小子比我先有了眷屬,早知就把你推骨成醜八怪。我見到你的那姑娘了,挺漂亮的。月山泉下有知,一定為你高興。」

  慕錦笑了笑。

  娘親當然高興了,她喜歡的兒媳,正是小美人那樣的。

  有些小聰明,沒有大野心。見到他落得這般境地,她依然能笑能說。他最怕大哭大悲的女人,情緒無法解決任何問題。

  這不,她正跟他說:「二公子,這水把你烤熟了。」

  真是一個討厭的女人。

  「二公子,你說你,不是習武的料又愛逞能。」

  他撇了撇嘴,懶得理她。

  「二公子,你為什麼要去練邪功呢?」

  慕錦終於說:「你很囉嗦。」

  徐阿蠻頓了下:「二公子,你別說話,有一根筋扯住了你的半張臉,一張嘴,臉就歪了。」

  「……」他閉上了嘴。

  她笑了笑,「乖啊,病好了就又是俊美二公子了。」

  過了一會,徐阿蠻又問:「二公子,你為什麼要衝動和太子決鬥呢?」

  等到她問這個問題了,慕錦想回答,又覺得難以啟口。喉嚨滾了幾下,最後鎮定自若地說:「我樂意。」

  福至心靈的一刻,徐阿蠻從慕錦的三個字里聽出了三十個字的意思。

  她是二公子眼裡的「自己人」了。

  她雙手交疊,擱在木桶上,近看二公子的臉。一張五官牽扯的獠牙獸狀,卻比太子溫潤的臉更加和顏善目。

  目力下降以後,慕錦都是憑耳力辨位,捕捉到她輕薄的呼吸,他問:「你靠這麼近做什麼?」也不怕被他扭曲的五官嚇到。

  「二公子,我現在明白你為什麼說自己心善了。」心狠和心善並存,她的二公子就是古古怪怪的。

  慕錦冷哼一聲:「我要跟你算的帳,一筆一筆都記著。現在收拾不了你,日後有你好受的。」

  她才在心底誇獎二公子,他又故態復萌。「二公子記了有多少筆呢?」林神醫說了,不可讓二公子睡過去,於是她順著慕錦的話題問。

  「送我的東西,至今沒有見到。」

  徐阿蠻連忙回答:「繡了,繡了。上午我就已經繡好了。但是……我不知道林神醫今天要過來為二公子醫治。我繡的是一張盲帕。二公子病好了,就用不上了……」

  又是帕子。除了這姑娘家的玩意兒,她就玩不出新的花樣了。不過,比起那些茉莉帕子,盲帕算是貼合他的病情了,這是獨獨為他而繡的,唯一的帕子。二公子心理平衡了一些,「嗯。」

  藥水熏得他昏昏欲睡,應了這麼一聲,沒再說話。

  徐阿蠻見到他閉起了眼睛,又問:「二公子,還有其他的帳要跟我算嗎?」

  「嗯。」是有的,不過慕錦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

  「還有什麼呢?」她追問道。

  「忘了。」他動了動嘴皮子,兩個字呢喃在雙唇之間,似睡非睡的樣子。

  徐阿蠻情急之下,說:「二公子,我被太子抓走了,你是不是擔心我背叛你?所以要跟我算帳?」

  「哦。」他將要進入夢境,聽見「太子」二字,強迫自己清醒過來。但他沒有聽清一整句話,蹙起眉:「什麼?」

  「二公子,我知道你許多的秘密,你不放心我。對不對?」

  「嗯,你貪生怕死,一定會為了保命背叛我。」

  「……」徐阿蠻瞪他,原來二公子一直沒有完全信任她。

  「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太子心狠手辣,你也只剩背叛我這一條路可走了。怪不了你。」寬容的二公子如是說。

  「你知道我會背叛你,為什麼要讓我當貼身丫鬟?」

  慕錦說:「我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也就無所謂背叛不背叛一說。

  徐阿蠻這會兒聽明白了,問:「二公子,就算我背叛了你,你也會來救我嗎?」

  「嗯。」

  「為什麼?」

  「我樂意。」他要救誰需要聽取別人的意見嗎?慕錦當了這麼多年的平民百姓,可骨子裡的妄為是天生的。

  「二公子,我沒有背叛你。」徐阿蠻低聲說:「雖然我是貪生怕死之輩,但是……我不想讓二公子陷入險境。」

  「哦。」十分敷衍的一句。

  「二公子,請不要質疑我的忠誠。」徐阿蠻嚴肅地說。

  慕錦勉強提神,「你要是真的忠誠,就別說話了。讓我睡會兒覺,我臉皮扯得夠難受了。」

  「神醫說了,泡藥浴的時候千萬別睡過去。」

  「他騙你的。」

  「……」

  「他是怕我無聊才讓你進來陪我。」

  「……」

  「我真的困了,先睡一會兒。」說完,慕錦靠在木桶上。

  「二公子,神醫說……」

  「別聽他說,我要睡覺了。你負責加柴。」慕錦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繼續加柴,就是真把二公子當豬烤了。

  想歸想,徐阿蠻還是給他添柴。

  二公子認定她一定會背叛,卻仍然跑去救她。思及此,她的心情一下子就衝上了屋頂,直奔萬里雲霄。

  她對著面前這一個青筋橫突,連人樣都稱不上的二公子,彎起了月牙兒般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