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守洞房的第二日,蘇燕箐不知是吃錯東西,還是鬱結難熬,喉嚨發疼。
她身邊的肖嬤嬤趕緊去請大夫。
大夫說是肝火攻心。
大夫一走,肖嬤嬤以袖拭臉:「姑爺放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在新房,自己跑的無影無蹤。我要是把這事稟告老爺——」
「嬤嬤……」蘇燕箐發出粗嘎的聲音。
肖嬤嬤心疼,「小姐,你別說話了。大夫交代,你的嗓子需要休養。」
蘇燕箐咳了咳:「來日方長……」
「是是是。」肖嬤嬤趕緊扶住自家小姐。
日日煎藥,蘇燕箐的聲音卻是一天比一天沙啞。黃鶯出谷成了破鑼烏鴉。三日不言,方才好轉。
她生病臥床,肖嬤嬤親自去請慕錦。
慕錦關切地詢問病情,前來探望。聽得那沙子的聲音,他笑著安慰幾句,轉身出了澤樓,說:「刮鍋驢鳴,不過如此了。」
寸奔聽在耳中,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蘇家是出了名的絲綢大戶,而且是京城最早走船運的商家之一,占了三個碼頭。慕老爺一個也沒有。
大霽和鄰國東周,商貿以水路為主,經由一條名為嵊江的東西向河流。慕、蘇兩家經商多年,聯姻分的是利益。慕家以一座錢莊為聘禮,蘇家用一個碼頭當嫁妝。
這門親事本該由慕大公子完成的。大公子比二公子收到的風要早那么半個時辰,大公子連夜逃走了。慕老爺炙熱的目光便落在了二公子身上。
慕錦不在乎妻子姓誰名誰,盤算的是碼頭盈利。而且,蘇燕箐是美人,正合他意。然而,見過她幾面,他就失去了花前月下的興致。
成親半個有餘,這對新人仍然沒有圓房。
整座慕府知曉此事,無人敢說閒話。
——
又過了幾天,蘇燕箐嗓子好轉,終於有心力收拾人了。
得知二公子大婚當日侍寢的是二十,蘇燕箐率人去了掩日樓。
她環視院落。
無幾株艷花,牆角野草成了稀罕東西。
太陽大了,二十不在外園刺繡。她從房間窗戶見到聲勢浩蕩的主僕們。
該來的終歸要來。
這是二十第一次見蘇燕箐。
其實,蘇燕箐不如花苑和掩日樓的眾人養眼。妖不過十五;純不過小六;辣,比不得十四;柔,壓不住十一。
蘇燕箐身邊的丫鬟向前一步,高昂起頭:「有人在嗎?」
十四房門第一個打開:「誰啊?」
丫鬟望向十四。
十四的丹鳳眼掠向蘇燕箐,然後轉回那丫鬟。十四單手叉腰:「問你話呢,你們誰啊?」
丫鬟答:「這是二公子的夫人,還不行禮?」
十四呵笑一聲,側過身,柳腰斜向蘇燕箐:「我是二公子的人,行的是二公子的禮。」
丫鬟怒斥:「放肆!」
「銀杏。」蘇燕箐喚道。
銀杏立即退回到蘇燕箐身邊,前一瞬仰面朝天的臉,在主子面前低得額頭都見不到了。
蘇燕箐看了一眼十四的腰牌,「我前些日子多有不適,幸得掩日樓妹妹伺候夫君。這趟前來見見那位妹妹。」
十四向來潑辣直爽,想吵就動口,想打也動手,她學不來陽奉陰違,不冷不熱應了聲:「哦。」
「二十妹妹呢?」蘇燕箐嫣然一笑。
二十收拾了繡線,拉開門閂,走出房間,必恭必敬地行禮。
蘇燕箐的柳葉眉蹙了一下。
京城無人不知,慕二公子的侍妾們嬌美似花。眼前這位五官寡淡,貌不驚人,在侍妾之中當是劣勢。
大婚當日,慕二公子選了她,而且之後十幾日,他沒有再找過誰。
蘇燕箐仔細打量二十:「你就是二十?」
二十低眉順眼。
蘇燕箐說:「回話。」她早知,二公子成親那天,上了一個啞巴的床。她這句「回話」,無非刁難二十罷了。
二十稍稍抬頭,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再擺擺手。
「你是啞巴?」蘇燕箐故作驚訝。
二十點了點頭。
輸給一個姿色平庸的啞巴,幾番滋味轉在蘇燕箐的心頭。
慕、蘇親事雖是生意,可她對慕錦一見傾心了。
她早有聽聞,慕二公子風華絕代。蘇燕箐身為蘇家大小姐,又是京城六秀之一,眼高於頂,自然是傲慢的。她認為慕錦不過徒有虛名。蘇老爺有意聯姻,她譏笑說:「慕二公子品行不端,京城人盡皆知,爹爹是想把女兒推火坑嗎?」
數月前,蘇家邀請慕錦商談,她偶然間撞到了他,險些跌落樓閣。驚險一刻,一隻手掌攬上了她的腰。她回眸對上慕錦的笑眼,才知傳聞不假,她瞬間芳心大亂。
爹爹說,攀上慕家的這門親,生意場上可以說無往不利了。
親是結了,但慕二公子的鶯鶯燕燕,著實礙眼。她自然要一一除去。
蘇燕箐問:「你可懂手語?」
二十搖頭。
「那與我家夫君是如何說話?」
二十還是搖頭。
隔空喊了兩句話,蘇燕箐再度把二十從頭看到腳,沒發現其有何過人之處。興許是慕錦另有癖好,才收了位啞巴。
啞巴是好,吹不動枕邊風,搬弄不了是非。
不過,大婚之日的委屈仍記在蘇燕箐的心上。她勾起了唇,「啞巴就該安生些,否則將來聾了、瞎了,就只剩一具暖床的身子了。」
二十面上惶恐,立即躬下腰。
蘇燕箐笑了一聲。比起十五,二十膽怯懦弱,無美貌,無性格。對付起來易如反掌。
蘇燕箐長袖一甩,眼角含笑,轉身離開。
一行人消失在轉角。
十四斜著眼:「黃鼠狼拜年。」說完靜了一會,她捧腹大笑:「成親守空房,她也好意思編造藉口。」
院落清清淨靜,無人應聲。自小九離開後,其他人都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十四討了個沒趣,朝二十說:「這女的上花苑好幾回了,拿小九爹娘性命要挾,才逼得小九離開。你別被抓到把柄。」
二十笑笑,表達謝意。
如果蘇燕箐可以助她離開,那是再好不過。
——
蘇燕箐上掩日樓的事,傳到慕錦的耳中,是三天後。
他前些天去了鎮南城,這日剛回來。
踏進崩山居,見到木橋邊的幾株半枝蓮,他想起自己娶了個妻子。他向寸奔詢問蘇燕箐近日起居。
寸奔無言。他一直跟在慕錦身邊,去的也是鎮南城,哪裡知道府內夫人的行蹤。
寸奔招來了馬總管。
馬總管如實敘述。
慕錦笑問:「夫人去了掩日樓?」
「是的。」馬總管見到自家主子的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二公子這樣笑,煞是好看。這樣笑,也是危險。
慕錦再問:「那排名二十的,可有缺手斷腿?」
「回二公子,沒有。」馬總管吃不准,二公子是盼著二十缺手還是斷腿,又或者兩者都想。
「沒有丟一隻耳朵,少一顆眼珠嗎?」
馬總管遲疑了下,回答:「二十姑娘安然無恙。」
「嗯,來來去去就是死不成。」
「……」馬總管聽出來了,二公子這是惋惜。
「趕走了我的美貌小妾,卻給我留下個丑的。」慕錦輕輕撥動茶蓋,「這妻子是娶錯了。」
馬總管大氣不敢喘。那些女人們的是是非非,他靜觀其變,這是二公子原來吩咐過的。眼下二公子的語氣,聽著是質疑蘇燕箐,卻又像在拷問他。額頭有一滴汗,正沿著馬總管的鬢角滑下。
慕錦喝了一口茶,「馬總管,你先下去吧。」
「是。」汗珠滴落在地,馬總管如釋重負。
慕錦放下了茶杯,想了一陣,「寸奔,我成親有幾天了?」
「二十二天。」這也是二公子不近女色的時長。
「我上花苑。」慕錦放下蓋碗茶,忽然問:「你呢?」
寸奔微微一滯,「我回房休息。」
「浮絨香新一年的花魁賽又到了。」慕錦起身走向門外。經過寸奔身邊,他瞥過去輕飄飄的一眼,「你出去喝幾杯花酒吧。」
寸奔沒有應聲。
「說起浮絨香,十五就是在那贖回來的。」慕錦走了出去:「今天就選她了。」
——
十五這時不在花苑。
聽聞蘇燕箐去過掩日樓,十五這兩日都纏著二十。
十五道:「二十,你要多加小心。蘇燕箐有家底,和二公子門當戶對,心眼尤其多。我吃過好多苦頭了,銀杏丫鬟和肖嬤嬤,扇人巴掌不帶手軟的。」
二十點點頭。門當戶對嘛,就是一個狠,一個毒。
十五又道:「你嗓子壞了,要真的被她陷害,伸冤的話也說不出口。」
二十拉起十五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看著靜默無聲的二十,十五眉目變得柔和,「好久沒聽你唱歌謠了。」
十五年紀小,有時情緒上來,忍不住發脾氣。氣沖沖地跑遠了,沒多久,又會回來撒嬌。這性子,像極了二十家任性的老么。
二十遙望西埠關的方向。她離家八年了。當年爹爹讓她去大戶人家做苦力,說能給家裡換幾頓好的吃。家裡太窮了,她是長姐,應當扛起大任。初初的兩三年,爹爹時常過來,她將積攢的工錢給了家裡。後來,她被賣了好幾家,輾轉到京城,失去了和家裡的聯繫。
忽然,有一道錦衣身影出現在她的視線。她眨眨眼,斂下了目光。
一聲嬌嗔響了起來:「二公子。」是十四。
十五聽見了,放開二十的手,走了出去。「二公子。」她嗲嗲的,笑靨如花,熱情地迎嚮慕錦。
院子熱鬧了,連長伴青燈的十一都走了出來。
二十隻好站在女人堆里,位於最不起眼的邊上。
慕錦的眼睛,倏地轉了過來。
十一拉了下二十。
二十的思緒仍停留在家鄉的回憶里,她疑惑看著十一。
十一雙手疊於腰間,食指輕輕嚮慕錦方向指了指。
二十意會過來,立即低下了眉。
慕錦沒再看二十,摟上十五的腰。他眼觀烈日:「天氣好,請個戲班子過來吧。」
他一句話,忙壞了下邊一群人。
馬總管匆匆安排了戲班子過來。
涼亭里,慕錦坐在正中。
一群女的或站、或坐。
大熱天的,聽什麼戲。二十倚在柱邊,和他的距離隔遠遠的。
出了府,她要回西埠關尋找爹娘,缺的是盤纏。夏日將至,繡巾賣得不錯。可是劉大娘說,攤販要提高抽成。這樣的話,二十賺得更少了。
二十又被十一拉了下,她瞬間抬眼望嚮慕錦。
他不知何時盯住了她:「叫你幾聲了,聽不見?耳朵沒用的話,割掉算了。」
有幾人發出了驚惶的喘氣聲。
二十沉默地跪下。
「過來。」慕錦懶懶地躺在十五的懷裡。
二十爬了起來,緩緩上前,站在離他一尺的位置,再跪下。
他看著她:「十五說,你唱的西埠關小調比戲班子的還好聽,哼兩句來聽聽。」
十五說起二十的歌謠,是希望二公子請個大夫給二十治嗓子,哪料到二公子此時此刻就要聽。她面露尷尬,「二公子,二十嗓子傷了……」
「那就尋思著找什麼東西發聲。」慕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