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奔僅說過一回香囊的丫鬟,慕錦能想起「阿蠻」這兩個字,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慕冬寧在慕錦面前喚過幾聲「阿蠻」。
慕錦拿到賣身契時,眼睛掠過一下。
那時沒有在意。
或許是記差了,應該是記差了。慕錦保持耐心,平靜地問:「你在裁縫房是不是被扣過兩個月的工錢?」他終究無法問出:是不是給寸奔繡過香囊。
二十不敢撒謊,點了點頭。
雖然不是回答繡過香囊,但在慕錦眼裡,這回答不就是給寸奔繡了香囊?慕錦更為陰鷙了。
二十見狀,連忙要下跪。
慕錦更是火冒三丈。出口的字如同淬了毒,「跪什麼跪,起來!」見到寸奔笑得跟花一樣,在這裡就只會跪跪跪,煩。
二十倉皇起身,侷促地疊起雙手,站到旁邊。她卑微得連背都不敢挺直。
寸奔在給她啞藥的那天,起了惻隱之心。一個小小的動作放在別人身上,平平常常。但是因為是寸奔,就頗有深意了。
沒想到這女人能逗得動寸奔。那時,慕錦覺得二十好玩。
寸奔有善心。
慕錦留她一命,也是仁慈。以前遇上她這樣的知情者,他早就滅口了。
慕錦極力克制怒氣,伸手想要抓她。
二十不自覺抖了抖。他一生氣就要殺她,她膽子再大也經不住這麼嚇的。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努力表達自己的忠心,二公子卻不放心。偶爾,二十想去和寸奔討教幾招,如何獲得二公子的信任。
她臉上閃過的慌亂,讓慕錦的手僵了一下。
她是狡黠的,也是惶惑的,小小的眼珠里印著他的身影,跟見到了黑白無常一樣。想逃又不敢,怯生生的。
這是比擀麵臉可愛些。但,仍不及她的淺笑,以及雙眼撲閃撲閃時。
慕錦放下手,命令說:「過來。」
二十立即走到他的面前。
他拽起她纖細的手腕,在她尚未反應過來時,已將她推倒。
她跌在床上,黑髮散落,嚇得蒼白的臉在散落的黑髮間幾乎不見血色。
越是纖弱,他見著越有暴戾。他抵住她的心口,「無論你這裡過去有過誰,以後都給我死了這條心。」
二十慎重地點頭。
他這麼壓上來,她知道他想做什麼,緊緊閉起眼。旁邊沒找到帕子,只得拉起被子一角,直往臉上蓋。
慕錦按住了她的手,「想悶死啊。」以前絹帕薄透,呼吸無礙。這被子蓋下去,可得捯氣了。
二十不蓋了。他喜歡美人,她又不是。他若是上他喜歡的美人床,不就沒這麼麻煩了。
此趟出行,慕錦不是不想和二十同住。
但是,寸奔耳力好,若有心聽,這張床的動靜瞞不住他。
慕錦終究不願二十的聲音被聽了去,拿被子蓋住她的腰,出去了。
——
慕錦敲了敲寸奔的房門。
寸奔立即開門,「二公子。」
慕錦手上的摺扇開了一下,迅速收起。「進去說。」
寸奔關上門,候在一旁。
那些需要寸奔伺候的行李,都放在這間房。包括今日的那一罐茶葉。
茶葉來自鎮南茶山,收成極少,一年大約兩三百罐左右。因為罕見,所以昂貴。
慕錦上回去鎮南城,走特殊門道買了兩罐。
正是珍貴的茶葉提醒他,他和二十身份懸殊。一個奴僕這一生也賺不到這一罐茶葉的錢。
然而,念起她可憐兮兮的樣子……他生起火氣,有欲有怒,兩相交織,燥得慌。
慕錦將視線從茶葉罐移開,轉向寸奔。
寸奔耐看,內斂。慕二公子看得目不轉睛。
寸奔眼觀鼻,鼻觀心。
過了一會兒,慕錦問:「你對那個女人有什麼看法?」
寸奔遲疑了下,「二公子是問哪一方面的?」
慕錦抬眼,「你還有幾方面的?」想求親的話,沒門。
寸奔低首,「屬下不敢。」
「是你勸我留她一命。」
「是。」寸奔終於決定說出自己的顧慮,「如若二十姑娘安靜留在掩日樓里,是沒有威脅。」
慕錦聽出寸奔話中有話,「繼續說。」
「屬下直言。」寸奔說:「若皇老爺盛世安穩,隱匿二公子身份,也保慕府平安。二十姑娘亦可平安。丁公子說,皇老爺家中動盪。二十姑娘心善,又是孱弱女子,屬下怕的是——」
「嗯。」慕錦知道寸奔所言何意。
朝廷平靜,慕錦的日子就安安穩穩,過著無憂無慮的富貴日子。倘若朝廷局勢緊張,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必定危機四伏。
其他的知情者,如寸奔,如關純良。如若被擒,他們可以做到死而無悔。
二十不是。他和她的命之間,慕錦想,她那顆小腦袋瓜裝的是她自己。嘴上講了心甘情願。其實心底仍有盤算。
只要她的生命受到他人威脅,她就無法守口如瓶。這也是當初慕錦要殺她的關鍵原因。她沒有十足的忠誠,一旦事態對她有利,她會迅速地背叛他。
「二公子。」寸奔又說:「慕老爺讓你和二夫人圓房,也是希望,以後要是有個萬一,蘇家能助二公子一臂之力。通過二夫人表姐的背景攀附皇老爺,多少能掩人耳目,避免你的身份暴露。」
「你這話說的,仿佛見到了老劉管家,我耳邊嗡嗡嗡,嗡嗡嗡,響個不停。」寡言的寸奔突然說這麼多話,慕錦自問,最近是不是太寵溺二十了。
慕錦因為女人的事找寸奔,這是第一回。寸奔深知其意。
二公子從一開始就對二十格外寬容。所謂的啞藥,是綠豆、黑米等熬成的。解藥則是紅豆,薏米等。原是三小姐的廚小房煲湯用的。
二公子惡趣味,將其說成毒藥和解藥。如果二十喝了,她便知,二公子的用意是讓她閉嘴。
二十沒有喝。她說,不想欠人情,把藥灑在了衣袖裡。如此一來,要是二公子追責,她可以說自己沒喝,而不是寸奔作假。二公子就無法責怪寸奔。
寸奔只是一個聽令行事的護衛,她能這般為他考慮,他感到動容。
她這般小動作哪瞞得住二公子。
二公子心知肚明,不過縱容二十罷了。二公子數次逼她出聲,她一聲不吭。傷她筋骨,她也咬牙忍住。
這一齣戲,二十接住了。
二公子因為身世的原因,生性多疑,極少交付信任。二十能在二公子手裡活到現在,可見她在他心中有些分量。
寸奔擔心的是,將來二十會成為二公子的弱點。
二公子這類人,是不允許有弱點的。
朝廷風平浪靜,二公子便可任性妄為。寸奔幾乎不勸主子。今日主子問起,寸奔才提醒了幾句。
至於聽或不聽,就是二公子自己的事了。
「寸奔。」慕錦又看向那罐茶葉,「你說,有沒有一個萬全之策,可以讓一個女人死心塌地追隨一個男人?」
「大約是有的。」寸奔答。
慕錦笑了笑,說:「你和楊桃出去游游山,玩玩水。黃昏後再回來。」
「是。」其實,就算寸奔待在房裡,主子的風月,他也是閉耳的。他會將注意力放在更遙遠的遠方,忽視院落的動靜。
然而,二公子生怕二十的聲音傳出一丁點兒,硬是將寸奔和楊桃趕了出去。
——
寸奔的談話都是大局為重。
慕錦就不問香囊的事了。
剛剛慕錦出去時,二十趕緊找了一張薄薄的絹帕,蓋臉躺回床上。
慕錦推門進去。
正想著,這個女的不值得他的寵溺。然而見到她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他用四個字打斷了自己的思緒,那便是:及時行樂。
值不值得,日後再說。
「我問了寸奔。」慕錦的後半句話遲遲不講,故意拖延二十的情緒。
她一動不動,或許心兒提到嗓子眼了。
到了床前,慕錦才說:「寸奔沒有成親的想法。」
她終於點了點頭。那是荷花一廂情願了。
慕錦掀開薄薄的絹帕,仔細觀察二十的表情,問:「不難過?」
二十搖了搖頭。說句心裡話,荷花和寸奔其實不般配。
沒有見到她的心碎傷悲,慕錦說不出是喜還是怒。他本想讓她明白,她思念寸奔是不自量力,寸奔根本沒將她放心上。
然而她太平靜,二公子的幸災樂禍一下子被噎住了。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很自覺。」
二十乖巧地抿了抿嘴。
她的唇色很淡,不像掩日樓其他姑娘,抹成紅艷粉嫩。一張寡淡的臉,偶爾又有濃繁的明媚。她的眼睛蒙在帕子裡,見不到星光,也沒有黑夜。
慕錦平靜地說:「如果我發現你背叛我,我一定殺了你,再把你的心挖出來煮湯。」
二十心中驚悚。聽他的口氣,恐怕不止想將她的心挖出。他還要去西埠關挖她家人的。
二公子說話的聲調與往日不一樣,沒有笑意,藏的是刺骨寒風。
她點點頭。
慕錦握住了她的肩。想起這女人給寸奔縫繡香囊。到底是意難平,強烈的衝動讓他想將她細碎的女骨碾壓成碎片。
二十不動,她的肩傷沒有痊癒。二公子現在扣的是另一邊肩膀。她要是雙肩垮了,如何是好?
慕錦低問:「想求饒?」
二十點頭,用手比劃:「求二公子開恩。」
「知錯了嗎?」慕錦放開她的肩,托起她的下巴。同樣的,非得克制才能不捏碎。
又細又弱,他光看著就想欺負了。
二人幾乎臉貼臉,灼熱的氣息燒紅了她的臉頰。離得太近,她雙手只能側起,比劃得拘謹:「二公子,我知錯了。」
慕錦又問:「錯在哪裡?」
二十想,她錯在哪裡呢?如何說才能撫平二公子的情緒。
他抬起她的頭,露出一截潔白柔和的頸項,隱有幽香。他眼睛惡狠狠盯著,嘴上問得漫不經心,「錯在哪裡?」
二十不答錯在哪裡,唯有表忠心,繼續比劃:「二公子,我以後都聽你的話。」
慕錦在她的頸項低聞。她不知用的是什麼香囊?香氣不重,足夠吸引他。
他想,寸奔別回來了,今晚在外面過夜算了。
慕錦沒有說話,添了幾把柴火。
是獸類覺醒的危險。二十不怕劈柴,怕的是二公子斧頭太重,把她劈碎了。她連連比劃:「二公子,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慕錦看著她的手。她的手語學得很快。簡單的,他教一遍,她就學會了。再也不用在他面前唱大戲。他捲起她散落的黑髮,纏繞在指間,「一切?」
二十點頭。
「一切。」慕錦貼近她的耳垂,「包括你的一顆心。」
她也答應了。
「不僅忠心。」他抬起身,俯視她。
她有些疑惑了。
「我要你那一顆女人對男人的心。」這就是她永不背叛的萬全之策。
二十怔然。這說的莫非是……
她來不及細想,慕錦笑了笑,恢復成往常的愜意,說:「你是我的女人,你的一切當然都是我的。」
二十覺得這話有哪裡不妥,又說不上來。她沒有男女相戀經驗。卻深知森林伐木。
她自己給自己蓋上了帕子。
自從那一天,二十和二公子很是投契。曾有古人云:「蓼花蘸水火不滅,水鳥驚魚銀梭投。滿目荷花千萬頃,紅碧相雜敷清流。」與二十見過的話本相同。
好在,二公子在他主力的話本畫畫。二十沒有感到難受。她刻意壓著嗓子,憋得面紅,用手捂住了嘴巴。
慕錦拉起她的手,十指緊扣,說:「只有我聽得見。」
二公子這麼說了,她日放梅花。
夢覺時刻,慕錦如遠水孤雲,說:「你是我的。」
她應聲:「嗯……」
「我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