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太子又在喝茶。

  還是那家茶鋪。今日,店老闆呈上了據說是江南出品的好茶。

  蕭展只抿了一口,「琢石,你怎喜好這種連皇宮清水也比不上的東西。」

  「你可以不來,無人強迫你。」李琢石把茶當酒喝,一口一杯,豪邁暢飲。

  「琢石說得極是。」蕭展笑笑,放下自己的杯子,給她倒茶,「這茶水也就你喝的時候,才像有味道。」

  有傳言,太子性情溫和,不及當今聖上的氣魄。皇上便將太子之位,賜給年幼的四皇子。四皇子夭折以後,皇上信了血咒。直至三皇子成年,才將其立為新太子。

  蕭展這幾年修身尊賢,讓文武百官刮目相看。皇上也安了心。

  可李琢石知道,蕭展最擅長偽裝。他不愛她,卻裝成愛她,裝得連他自己都信了。

  唯獨騙不過她。

  「太子殿下。」朱文棟上了樓。

  蕭展抬眼,「何事?」

  「收到慕家的探子回報。」朱文棟呈上一封密信。

  「慕家?」蕭展已經忘記上回的事,皺了下眉。一個商家二代,他不放在心上,他沒有接過那份密信,「哦,是不是那個十分囂張的慕家公子?」

  「是。」

  「聽你上回那麼一說,我非常好奇那群護衛。」好奇歸好奇,蕭展懶得看信。

  朱文棟說:「慕府沒有護衛。」

  「嗯?」

  「只有兩個在慕錦門前守橋的,還有在慕釗那邊看門的,慕老爺早已隱居,閒人免進。慕三小姐那邊,多是女子。」

  聽朱文棟說到一半,蕭展托起自己的空杯,放在掌心把玩。「隱居」、「免進」,這不就是說,探子也打聽不到消息。

  「幾年前,慕錦收了一批退役的國兵,說要給自己撐門面,以後出來逞威風。」朱文棟說:「當年退役的,都是普通士兵。」

  蕭展盯著杯子,問:「搜山那日,你見到的是何人?」

  「那日所見的護衛,訓練有素,不像是普通士兵。為首的那一位,時常跟在慕錦旁邊,名叫寸奔。」朱文棟回憶道:「臣遠遠見到,他輕鬆一躍,直上數丈外,臉不紅氣不喘。年紀輕輕,竟有如此輕功,深不可測。」

  蕭展又給泡了一壺新茶。

  朱文棟看了李琢石一眼。太子殿下貴為未來天子,為她屈尊降貴,她竟然還敢擺臉色,簡直不識好歹。

  朱文棟再多的不滿都只能藏在心裡。因為他的主子不知為何迷上了李琢石。

  蕭展問:「慕二公子可懂武功?」

  「只懂些拳腳功夫,喜愛打腫臉充胖子。曾在浮絨香跟人爭奪舞姬,慕二公子假裝懂武,圍觀者卻見到,是寸奔在暗中幫助。」朱文棟不僅安排了探子,連慕錦的過往,也逐一打聽。老百姓對慕二公子的印象,大多是「目中無人」之類的貶義。

  「這麼說,這位慕公子什麼本事沒有,只是招了一個好護衛?」

  朱文棟答得嚴謹,「探子回報,確是如此。」

  「信息可靠嗎?」

  「探子偽裝奴僕進了慕家,發現裡面只是普通商賈布置,可以說不設戒備。」朱文棟頓了下,講起風流韻事,他有些生硬,「慕錦有一名侍妾,與一名男子在一座名為春園的地方幽會。慕錦渾然不知。那座春園是裡應外合的好去處。」

  蕭展又問:「無人看守?」

  「是的。春園的路只通嚮慕錦陪寢的居處。探子發現,這座春園走動的,大多是暗通款曲的女子。」

  「這『春』字倒是應景了。不過,探子才進去幾天,就能發現春園的秘密,慕家主子會不知道嗎?」蕭展低眸,「有些奇怪。」

  一直沉默的李琢石這時接話,「太子殿下是生性多疑。」

  「琢石見笑了,我這是隨了父皇的性子。」蕭展笑笑,「說到父皇,那位新昭儀神似前皇后,他近日尋歡作樂,算是了卻對前皇后的思念了。」

  這也提醒了朱文棟:「太子殿下,還有一事。」

  「說。」

  「皇上似乎……明日又要動身前往皇陵。」

  「我知道。安排幾人,探探父皇究竟在皇陵做什麼。」

  「是。」

  ——

  「我明天出外遊玩。」慕錦摟過二十的腰,手執帕子,將「遙相思」三個字捻在掌心。

  滿嘴謊言。她不認得字,怎會繡「相思」給他。但又如何?他樂意聽她胡說八道。玩她的膽量,再玩她的身子。

  二十睡了一會兒,聽見他的話,她半夢半醒,掙扎要翻身。

  慕錦的手向外揮了下。

  有一扇窗戶靜悄悄地打開了。慕家這宅子地勢極好,冬暖夏涼。夏夜晚風撩起了床幔。

  二十不掙扎了,任由他摟著,靠在他的胸膛。

  「丁詠志的妻妾個個都是美人。」慕錦捏捏二十的下巴,「你這長相,我帶不出去。」

  二十半抬眼皮。就她這樣,明天也走不出府。真是羨慕習武的人,出力的是他,她一個受力的沒了半條命。他揚眉吐氣,還能出外遊玩。

  她想睡覺,能不能別說話了。她窩進他的懷裡,想要藏起耳朵。

  慕錦將她的手搭在他的勁腰上。

  二十被迫抱住了他。

  他撥開她額上的細碎髮絲,又掐掐她的臉。

  這時,外面有什麼一閃而過。

  慕錦沉眼,立即拉過被子給二十蓋上。他下了床,穿上衣服,披一件外袍,走出了房間。

  偏廳站著有兩人,一老一少。老的身形瘦削,穿的慕府奴衣卻是寬鬆的,不合身。

  靠在門邊的是寸奔。

  另外一位,正是在廚院掃地的老漢。原本背脊稍稍駝曲,此時,站姿毅然,不輸蒼松。

  剛才,正是這位老漢從慕錦的窗前掠過。當然,床幔後的風光,老漢沒有窺見。

  老漢聽見慕錦的腳步聲,轉過身,極有禮貌地鞠了一躬,「二公子。」嗓子仍中氣十足。

  「關先生。」慕錦這一聲是尊稱。

  老漢名為關純良。純良純良,年輕時在江湖上惡名昭著。內力深厚,自創二刀流派,同時鑽研暗器,可攻可防,可明可暗。當年的武林追殺令,他的賞金高居第三。這麼些年過去,長江後浪推前浪,關純良的賞金仍掛在第十六名。上了年紀,江湖人送一外號:關老。不過,他已隱居許久,江湖上只有他的傳說,沒有他的蹤跡。

  關純良恭敬地立於慕錦面前。

  慕錦示意,「關先生請坐。」

  「老奴謝過二公子。」關純良的眉淡且灰,一張招風耳左右掛在臉頰。如果不是神采奕奕的眼睛,他看著就像一普通老人。他落座,道:「二公子,今日那座春園有些異樣。」

  慕錦眉峰上挑,「什麼事?」

  「今日春園有四人經過。」

  慕錦若有所思,「四人?」

  關純良說:「清晨時分,有一名女子在小窗走過。她是兩個月前來的,每月來兩回。不講話,步子左輕右重。小情郎喚她一句,小蕾。」

  枯枝敗葉的春園真成了思春之地。

  「這第二位。」關純良頓了下,「老奴聽聲,應是穿了一雙柔軟的緞鞋。」

  慕錦和寸奔都知道,關純良說的是誰。

  「剛開始走得急促,撞見第一名女子,就停下了。第一名女子走了之後,第二名女子跟著走了。」關純良看著慕錦,「從她的腳步聲,老奴聽出,大約是那日在廚房給二公子煮麵的姑娘。」

  「留下十一時,我就猜出,那女人肯定會幫助我的小妾私通。耍我顏面是她最樂意的事。果然不出我所料。」想起上床前,二十那副忍辱負重的樣子,慕錦笑了。

  「第三位姑娘,便是十一姑娘。這,二公子早已知道的。」

  「嗯。」慕錦應了一聲。談及自己的綠頭巾,他不喜也不怒。十一和屠夫的事不是秘密。十一擔心得要死,然而慕錦放之任之。

  「第四位,便是老奴察覺的異樣。」

  慕錦長眉凜冽。「關先生請講。」

  「此人腳步近乎無聲,常人萬萬做不到這般輕巧的步伐,我斷定此人習武。但是,踏步較為虛浮,下盤不夠紮實。我猜她擅長輕功,大約是名探子。」

  朱文棟說的沒錯,春園的確無人看守。關純良不是「看守」,而是「聽守」。他中年突發眼疾,目力下降。後來練就一雙順風耳,聽聲辨位,也是一大絕招。

  「此人的腳步聲,我第一回聽。她站在小窗,沒有說話,走時更是疾步離去。」關純良說:「二公子,恐怕府上已有奸細。」

  「近日我也沒招惹誰,哪來的奸細。」平日裡,二公子得罪這家,得罪那家。惡名遠揚。也正因為惡名遠揚,別人得罪了不敢吱聲。慕錦許多年沒有過對手了。近日好不容易有二十在他跟前蹦達,逗樂一下。「寸奔,我最近有得罪誰嗎?」

  二公子近日修身養性,除了去鎮南城搗了一間賭場,似乎沒再招惹誰。鎮南城的賭徒,不至於千里迢迢跑到京城當奸細。剩下的,就是福寨的山匪。那群雖然魯莽,做事光明磊落,也不玩這種陰暗把戲。寸奔回答:「沒有。」

  關純良說:「二公子,還是謹慎為好。」

  「寸奔。」慕錦說:「你查查最近新進的人,有誰符合關先生所言,下盤虛浮,腳步無聲。」

  寸奔說:「是。」

  慕錦說:「關先生,麻煩你繼續在庭院消遣了。」

  關純良起身,「是。」

  「委屈關先生,武藝高強,落了個聽牆角的角色。」話雖這麼說,二公子倒不像是真正反省自己怪癖的樣子。

  「老奴上了年紀,老眼昏花。唯剩雙耳,為二公子所用。老奴曾對天發誓,如若二公子甘於平民,我便端茶掃地,餘生為奴。」說到這裡,關純良單膝下跪,「如若四皇子想要登基天子,老奴也必將披堅執銳,萬死不辭。」江湖人就是江湖人,講話無所顧忌,渾然不顧當今天子仍然在位。

  「我慕二公子吃了玩,玩了睡,睡了吃。多悠哉自在。天子之位,當了昏君才能隨心所欲。要做明君,須得敬大臣,體群臣。夜宿哪座宮殿,得讓敬事房翻冊子。遇上喜歡的姑娘,時時藏著掖著,生怕她因獨寵而受難。皇位,講得好聽,真坐上去,連心愛的女人都保不住。」慕錦一手支額,「煩。」

  關純良抱拳離去。

  「寸奔。」慕錦說:「安排一個女的,盯著那女人。她知道太多了。」

  「是。」

  「現在形勢不明,我卻在養虎為患。」慕錦陰陰涼涼,「如果將來小老虎咬我一口,殺無赦。念在她是個樂子,一刀斃命,讓她走得痛快就是仁慈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