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穫,遠大於預期。
這次的實驗,許廣陵本來只是打算零零碎碎地撿上一些小芝麻,卻不想直接就摘到了一隻大西瓜,而且是甜美甜美手指在上面輕輕一彈就自動裂開的那種。
不過細細想來,卻又並不奇怪。
應該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這個實驗,風險是完全可控的,不過這是對於一位曾經的大宗和大宗師來說的,單純是藥之大宗,不行,單純是大宗師,一樣不行。
而若非大宗及大宗師繫於一身,在這個層次之下的修者,那是想都不用想。
如果有那樣的修者作這個實驗,那就真是作死作到死了,更不用說什麼收穫。
從這個方面來說,這個實驗的要求還是蠻高的。
而由此也可以知道,前世,一世的成就,換來了今世在限度內「作死」的本錢。
然後,越是「作死」,收穫越大。
因為那些是等閒修者根本就無法觸及的領域。
人階也好,地階也好,天階也好,個個求向上。
誰會想到「向下」呢?
或者,當向上觸頂,陷於瓶頸困境時,想到「向下」輾轉迂迴的人有,但凡能想到這一點的,就已經是了不起的大修士了。
哪怕其只是人階的修者,更甚至,哪怕其只是一個凝氣境的修者,也完全當得上「大修士」之稱。
但是,想到了,會不會真的去做呢?
就算真的去做了,又能「向下」到什麼樣的程度呢?
做到像許廣陵此次這樣,真正觸底?
不可能的。
那需要的不止是什麼勇氣智慧之類的,最大的關鍵,還是本錢,或者說資格。
一世積累,換今世縱橫。
在修行之道上下探索的縱橫。
星光不負趕路人,時光不負有心人。這是前世的一句話。
於許廣陵而言,也可以在這句話上再加一句,「造化不負求道人」。
窺得轉生之秘,獲得轉生之機,本已經是極大極大的造化了。
但這次的一個不經意間的「小實驗」,卻又讓許廣陵對於大道,對於天地,對於造化,對於生命的運轉,再次窺得了更深一重的奧秘。
那種從身心深處迸發出來的大喜悅,是縱然以許廣陵的心識,也控制不住的。
但是。
又何須去控制!
人生能得幾回醉?
今天,許廣陵要醉一回。
此醉不需放縱,此醉也無需濃酒,只是這天,只是這地,只是這風,只是這雨,只是這乾淨而清新的空氣,只是這……
可數的東西太多太多。
而這些所有的太多太多,其中任何一項,都足以讓許廣陵陶醉。
時值傍晚,小雨愔愔。
許廣陵拄著拐杖,有點艱難地在大院的林木廊徑間漫步。
步履蹣跚。
像極了一位老人,而且是一位虛弱至極兼大病纏身的老人,生命之火隨時都有可能熄滅的那種。
許同輝極為擔心地陪侍在身後。
「少爺,你真的沒有事吧?」
很多次地,他都忍不住想這樣問上一句。
特別是從花園小道換兩個台階,轉上另一條小徑的時候,那相當平緩的台階,卻是讓許廣陵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
扶當然是扶住了,沒有扶不住的道理。
許同輝現在是正兒八經的通脈,雖然才只是通了第一條「脈」。
只通一條,依然是通脈。
一個通脈境的修者,在這麼近的距離讓看護著的人摔倒,那什麼也不用說,可以直接抹脖子了。
但雖然扶住了,許同輝卻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是害怕,而是擔憂。
他是真的沒想到,少爺的身體居然衰弱到了這樣的地步!
但多次張口欲語,他都還是閉上了嘴巴。
少爺現在,聽不見!
其實,不止是聽不見,許廣陵就連視力,都被極大地削弱了,哪怕近在咫尺,他能看到的也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而已,離真正的「瞎」,也只是差了一步。
然後,話還是能說,但嗓子極度嘶啞,更伴隨著疼痛。
那平日相當靈敏的嗅覺,此時,也基本全數失去了。
其實,此時,就連極輕的拐杖,在他手中都顯得相當吃力。
而之前的踉蹌,有超過一半的原因,是手中這拐杖的重量,讓他的身體失衡!
別一小半的原因麼,就是他兩腿邁著台階上行時的失衡了。
這都能失衡,衰弱的程度,也無須再多言。
可以說,許廣陵現在的身體,是真正的瀕臨絕境。
而且,隨著他走了這麼一小段路,連五百步都不到,全身上下內外的疼痛都開始加劇,劇烈到讓他都控制不住要顫抖了。
心臟如一台老化到接近報廢的發動機,喘息著,掙扎著,發出喑啞的嘶吼,拼命地為身體提供著微不足道的動力。
許廣陵的呼吸,並不劇烈,卻既粗重又沉重。
那種像壓了一整座大山在身上的不堪重負,讓許同輝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握緊又放開,放開又握緊。
他什麼也做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跟隨以及緊隨。
拄著拐杖在原地平緩了一陣,哪怕平緩,也是喘息著的。
許廣陵終於邁不動步了,他伸出手臂,示意許同輝托舉著他,把他放到一棵大樹下。
今晚,他就會在這棵大樹下度過了。
他再示意許同輝離開,自做自事,許同輝這次卻說什麼也不依了,頑固地固守在這裡。
許廣陵咧嘴一笑,由得他了。
而就是這一咧嘴,也牽扯著整個頭臉,都在疼著。
樹很大,枝葉很濃密,今天的雨卻很小,也因此,整個大樹覆蓋的範圍,是無雨的,地面也未曾被濕過。
許廣陵恢復平靜,以坐著的姿勢,後背微仰在樹幹上。
然後,微微闔起了眼。
其實,闔不闔都一樣,哪怕睜著,在這樣的情況下,也和閉著沒什麼兩樣,都是晦暗。
闔眼之後,心識亦隨之收斂。
只用這身體的本能去感受。
身體內,一片狼藉,極度糟糕。
肢體失陷,臟腑失陷,那在身體內緩慢、沉重、艱難流動著的氣血,也全都失陷。
其實這時都不能說是氣血,而只能說是血了,因為那屬於生命生機的「氣」,幾乎接近沒有,只是單純的血液,在掙扎中給已經失陷的肢體和臟腑續著最後的一點生機。
而這具身體,絕大部分殘存的生機,全都聚集在脊柱。
這也是這個身體最後的「晚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