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之際,許廣陵進入了小區。
他家的房子買得比較早,屬於某種「偽別墅區」,現在要買的話可能要花大價錢,但是當初似乎並不很貴。
許廣陵是由門衛帶著進去的。
因為兩道門禁,全都換了。
六年的時間,在都市中,尤其滄海桑田。
門衛換了,門口的綠化甚至連走道都改了,只有那棟位於小區中後部的房子,還沉默地守候在那裡,等著昔日小主人的歸來。
眼前的一切,無比熟悉,而又無比陌生。
許廣陵感覺此時此刻,不論是他,還是外面的世界,都分化成了兩半,一半真實,一半虛幻,而他似乎就行走在真實與虛幻之間,腳下是堅實的,但又仿佛隨時都會松垮。
「孫哥,進來坐坐?」打開前門,許廣陵對身後招呼道。
「不不,不了,你剛回來,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明天早上我會把門禁卡給你送過來。」
「好,多謝,麻煩你了。」
關了門。
門內,瞬間就成了一個故舊的世界。
過去的記憶,翻湧在許廣陵的意識里,也主導著他的身心。
這一刻,沒有那個得到特殊際遇的人,這一刻,沒有那個被兩位大宗收為弟子的人,這一刻,沒有那個在訓練基地中不可一世的人,這一刻,沒有那個在伏羲訣等習練狀態下不動如山的人。
這一刻,同樣也沒有那個正在向超凡邁俗的大宗師境界奮勇攀登的人。
這一刻有的,只有一個很脆弱很虛弱很不堪一擊的人。
開了房門,進了客廳。
背上的包裹無暇卸下,許廣陵就站在客廳中央,目光痴痴地望著四面。
客廳正面牆壁,一幅大畫,畫是許父請友人畫的,然後他自己題的字,「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許父其實並不會吹笛,就算吹,也只能吹出嚎叫。
他題這闋詞,多半還是為了討好愛侶。
客廳左面,是一幅橫軸長畫,畫中所示,卻是一首曲譜。
許母創作,許廣陵為之「校正」的曲譜。
這幅畫上同樣有許父的題字,宣示著其一家之主的地位。而所題的內容是三個人的姓名,許母最前,許廣陵中間,許父自己殿後。然後就是日期。
許廣陵的目光在這三個名字上,注視了很久,很久。
這一晚,許廣陵就在自己的家中,輾轉著。之前的萬里跋涉,如同閒庭信步,而現在的閒庭信步,卻如同萬里跋涉,讓許廣陵身心俱疲。
是疲,不是累。
一種說不出的無力的感覺。
就好像感冒發了高燒一樣,腳下是輕飄飄的。但這種輕飄飄並沒有帶來輕鬆,相反,很沉重,以至於酸澀疼痛。
感冒這種東西對於許廣陵來說早已經是過去式。
當然這種感覺也是。
但這個時候,他主動地卸下了一切心防,讓過去的所有,都對他發動著兇狠的襲擊。
襲擊得有多狠,他就有多痛。
而痛中,卻是沉湎和沉醉。
許廣陵後來,就坐在早已積滿塵灰的地板上,直到最後,由坐而躺,躺在客廳中,躺在過去的記憶和歲月里,直至像是回到了最初,躺在母親和父親的懷抱里。
一夜靜靜過去,然後,天還是亮了。
許廣陵的身心意識,也仿佛從某種迷霧又或泥淖里走了出來。
哪怕如斯地放縱了自己一夜,以及一天,他此刻的身體和精神卻還是那麼的好,甚至是好得過分,有著一種說不出的通透和清靈。
這讓許廣陵甚至都有點苦笑。
因為當夜過去,昨日的傷感和緬懷仿佛也都從他的心間徹底流走。
昨日的傷感是自然而然,他無法控制,更不想控制。此刻若再傷感,卻屬於「強行」了,因為身體這一刻的感覺,是說不出的好。
好到讓他整個身心意識,都很安寧。
如經水洗。
玉潤冰清。
「爸,媽,我回來看你們了。」許廣陵嘴裡喃喃地說著,然後微微屈腿,腳尖只是在地上輕輕著力,整個人便從地板上站了起來。
「爸,媽,你們的兒子已經是一個快要成為大宗師的人了。」
「你們知道什麼叫大宗師嗎?」
「就是很厲害很厲害很厲害,厲害到和爸你扳手腕,只需要一個小指頭,厲害到和媽媽你比音樂創作,你創作出一首的時間,我就可以輕易地創作出一百首,甚至一千首。」
「爸你不是很喜歡朝游北海暮蒼梧那樣的意境嗎?你們的兒子我,已經半隻腳踏進那個層次中去了。」
許廣陵看著客廳右面的牆壁,輕輕地緩緩地說著。
那上面是一幅放大的照片,大部分是風景,而畫面的中間,卻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分別用左手和右手,牽著走在中間的小男孩的兩隻手。
畫面正定格在小男孩倚仗著父母的牽扯,恣肆地兩腳離地那一刻。
「你們的兒子現在長大啦!」
許廣陵說著,微笑著,然後開始打掃整個家中的衛生。
久無人住,哪怕打掃得很乾淨,也依然有著那種奇怪的味道,這味道對許廣陵現在的嗅覺來說,完全是一種折磨。其實也不只是味道,而是一種整體的感受。
昨夜無心,自不用說。而此刻,許廣陵就著實難以忍受這個了。
想了片刻之後,許廣陵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舉動。他用意識,牽扯著附近淡薄的草木之氣和大地山川之氣,然後讓二氣在整個建築內外,來回滌盪著。
沒有任何理論支撐讓他這樣做,許廣陵純粹是一時的隨意為之。
但是。
起效了。
僅僅十幾分鐘之後,那種奇怪的味道便徹底消失無蹤,代之以清新,代之以自然。
整個建築,其內其外,都像是一直沐浴在亘古的陽光中,然後因為陽光的熏照,而散發出獨特的同屬於陽光的味道。
窗戶大開,真實的陽光透入。
許廣陵坐在煥然一新的側房中,兩手微動,身前的鋼琴,在闊別多年之後,再次地開啟著演奏。
琴鍵微動間,一首樂曲,如流水又如月光般輕瀉了出來,然後漸漸融進了照入房內的陽光中。
許母曾經的曲子,《蓮》。
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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