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多複雜的搭配。
就筍,和肉。
大塊筍,青白交加,大塊肉,肥瘦相間,然後放一起,加水,燒著,一直燒,燒到咕嚕咕嚕,又或者說噗嚕噗嚕,氣泡從筍里而出,從肉里而出。
然後那熱氣連同香氣,便會瀰漫在整個屋子裡。
還可以加點海帶,調味,也是調色,讓這盆菜從色澤角度來說更清新悅目一些,也可以加點菌子,調味,並增味。
然後,灑上鹽……
這是筍的非常簡單的做法。
當然,大巧不工。
簡單並不意味著簡陋。
就這麼簡單的工序,做得好了,卻依然是天下至味之一。
以前章老先生交給許廣陵的那份御廚菜單中,便有七種,是關於筍的做法!由此也可見,筍這種東西,對大廚來說,所受到的鐘愛。
竹的吃法,不只在筍。
竹節,竹葉,都可以化生出形形色色的美食,再擴大點,還可以牽曳出竹蟲、竹蓀、竹茶、竹酒等。
中國向來有幾大菜系的說法,但這種區分,是按照地域及文化來分的,有其道理,也較為合理,但卻並不純粹,以至於繁蕪及相互混雜的現象,屢見不鮮。
而若只是按照材料來分法,就簡單多了。
比如竹,就依據「竹」這一根本源體,就可以組構成一個「竹之美食」菜系。
之前的竹里館,又或現在的竹林島,都可以是純粹的關於竹子的美食園。
國內目前,遍地美食街林立,但其實,就是小吃攤夜市等比較紅火,官立的美食街,好多都經營凋敝得很,其中更不乏那種三天不開張,指望著開張吃三天的坑蒙拐騙之所。
設若有這樣的一個地方,聚天下之竹,然後竹間林海中,聚天下之所有關於竹的美味。
這樣的地方,廚師,美食家,旅行愛好者,等等,他們會不會想去?——恐怕在很多人心裡,這甚至會是一個「聖地」。
國內目前還沒有這樣的一個地方,以及更多的類似的地方。只能說,所謂舌尖上的中國,還做得不夠到位,這張可以冠絕全球的文化名片,也還沒有打好。
在竹林間漫步,因為身為半個廚師的身份,許廣陵不自覺地便由眼前的景,想到了食。眼睛和口舌之間的通感,便這麼神奇地達成,想來也是有意思。
再然後,他就想到了夢裡的「十菌清湯米線」。
雲南不是竹和筍的王國,卻實實在在地是菌子和米線的王國。
然而現在是冬季。
縱觀整個雲南境內,縱然還有菌子在適宜的氣候和環境下生長著,但更多的絕大多數的菌子,卻還都以菌孢的形式,安靜地棲息在山裡。
或樹上,或地下,或枯葉腐葉間。
等待著明年雨季的到來。
哪怕很饞,並嚮往著「十菌清湯」從夢中到現實中的落實,許廣陵也只能是想菌而興嘆,有待來日。
這一晚,這一夜,許廣陵四處閒逛。
去了老街,去了滇池,然後以滇池為中心點輻散著遊覽,天明後,隨便找了家小店吃了碗豆花米線,然後,又去了石林景區。
傍晚時分,許廣陵離開了昆明,開始北上。
這一次,路上沒有再任何遊覽,許廣陵直道金陵。
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川。
同樣,也是夏天的一個大火爐,此外,雨還超多,是那種一下就讓人印象深刻的雨,而不是雲貴的那種,「前刻下雨下刻停,夜裡下雨白天停。」
甚至,和國內其它有些城市比起來,它的好多地方,都可以用髒亂差來形容。
但對於許廣陵來說,這卻是他自小長大的地方。
夫子廟、中山陵、棲霞山、雨花台……幾乎每一個大大小小的知名不知名的人文或自然的景點,他都被父母攜帶著,一一踏訪過。
他在中山陵的台階上磕過膝蓋,他在音樂台的草坪上打過滾,他在棲霞山爬過樹,他在夫子廟划過船。
太多太多的點點滴滴。
當時只道是尋常。
不止尋常,那時,許廣陵還很煩。
大好的周末,留在家裡,彈彈琴聽聽歌不好嗎?又或者窩在床上或沙發上,看看書不好嗎?
非要出去瞎走。
累死個人!
而今,許廣陵甚至都有點恨自己現在的記憶為什麼要這麼好,好到童年少年時的所有記憶,在他將要抵達金陵卻都還沒有到達時,便開始紛紛如雨。
侵蝕他的思緒,侵蝕他的意識,侵蝕他的心神,也侵蝕他的身體。
腳步變得越來越緩慢,越來越沉重。
明明是寬闊的平坦的堅實的大道,兩腳踏在上面,卻好像行在泥淖里。
許廣陵一天可以走過千里,但最後的這一百多里的路,他走了兩天。
際遇之後,近幾個月來,許廣陵以為自己不會再傷感,不會再難過的,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他還是太過太過太過地高估了自己。
他無法控制自己。
當進入市區,站在長江大橋底下,家已經隱約在望的那一刻,許廣陵忽然地,就淚濕了眼眶。
然後,就怎麼止都止不住。
沒有大哭,更沒有嚎啕,甚至都沒有哽咽,單純地只是眼睛在這一刻就突然地失去了控制,然後開始不聽話地讓眼前的整個世界都變得模糊。
不是不傷心,只是未到傷心時。
不是不傷心,只是未到傷心地。
此時,此地,許廣陵再次體會到了一種已經久違的情緒,傷心,也蝕骨。
金陵,這是一座承載著他整個「前塵」記憶的城市。
那記憶,一直都塵封著,哪怕許廣陵的意識回溯能力得到超越之後。那記憶太多太深太沉重,也太久遠,久遠到許廣陵根本沒有半點想要觸及它的想法。
然而這一刻,封條不拆而自解。
或許那所謂的封條本來也不存在。
十數年的記憶,如洪流一般地洶湧襲來。和父母相處的每一個點點滴滴,在這一刻主宰了許廣陵的整個身心。
以至於讓他在橋頭,一站,就從中午站到了傍晚。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時隔六年,許廣陵這個遊子,終於遲遲歸來。
但母已不在,父已不在,沒有那一扇門,為他打開,沒有那一盞燈,為他點亮,沒有那溫熱的飯菜,為他準備著,沒有那兩顆心,為他牽掛和守望。
漫步萬里不寂寞,只有此時覺影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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