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人,擅長醫藥,但一開始教給我的,卻並不是醫藥,而是修行。」
許廣陵慢慢地講述著,他的話語,融和在周圍亭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和諧。
是了!
是了!
聽到這句話,石九陽簡直就想拍桌而起!
這就是我萬藥宗的人!
那個老人,我敢拍著肚子打賭,他一定就是萬藥宗的人!
「那個老人給我講的是醫,但在後來,我才慢慢意識到,他既是講醫,也是講修行,是通過醫來講修行,也是通過修行來講醫。」
石九陽心中一凜。
通過許廣陵的這個描述,他嗅到了一種不尋常的味道。
假如不是許廣陵刻意地為師長美化,則那位老人多半並不是他剛才想像的那麼簡單!
甚至,還不僅僅是「不簡單」的問題!
想到許廣陵的製藥水平。
想到許廣陵的修行水平。
一個本宗的前輩大修士,化身為一個普通的修為僅僅是凝元境的老人,去到一個屬於修行荒漠的秘境,然後在那裡,立了一個十藥堂的堂口?
石九陽腦海里立即勾勒出這麼一種意象。
而下一刻,他又立即想到,許廣陵這小子當初到百藥堂來,就是偽裝成凝元境的小修士!
這傢伙明明是開竅境!
更過分的是,他這個真一境的修者居然也沒有看出來!
那如果是一個大修士假裝自己只是凝元境修士,不管是一個普通人的少年,還是一個開竅境的少年,多半也是看不出來的!
不,是肯定看不出來!
只要那位大修士不想讓這個少年知道其真實境界。
再念及那是一個屬於修行荒漠的秘境,則一個大修士以一個尋常的稍微有點修為的修士身份出現,簡直就是太理所當然不過了!
想到這裡,石九陽目光幽深。
許廣陵出身哪個秘境,他不知道,但如果宗門上層稍微打聽一下,是不難知道的。
這種事,在萬藥宗和九大仙宗上層的相互之間,不屬於隱私或秘密!
而如果知道許廣陵出身在哪裡,多半也就能知道,那位在秘境中以和光同塵的方式進行歷練或考察的本宗大修士,到底是哪一位前輩了。
這事,日後可以和師尊打探一下!
鑑於許廣陵此時講述的很可能屬於「本宗故事」,甚至不排除以後成為萬藥宗的一段秘史,石九陽聽得更入神了。
「可能是因為我們那裡很少修者的緣故,所以那位老人一開始傳授我東西的時候,講得更多的,也還是普通人的情況。」
許廣陵微微笑著,慢慢講著,「那位老人說,我們人的行為,通常來講,是受自己的心、識、念所影響的。」
聽到這句話,石九陽暗自皺眉。
情況有點不太對頭啊!
這句話本身沒問題,從一個大修士的口中講出來就更沒有問題,但是,萬藥宗教導弟子,一開始的時候,正常來說是不講「心」的。
不止萬藥宗,九大仙宗中過半的宗門,一開始都是不講「心」的。
修行起始,就會涉及心性的,是神道宗,是無想宗,是雲台宗!另外,太元宗也會稍微涉及些。
而萬藥宗和九大仙宗中其它幾宗一樣,宗門子弟在晉入地階靈台境之前,不涉心性!最多也只是在跨入真一境之後,對心性方面略作了解,粗通大概,淺嘗輒止而已。
難道是我判斷錯了,那位老人並非是萬藥宗的前輩?
心中剛浮起此念,石九陽陡然又想到了另外的一個可能!
修行荒漠!
之所以是修行荒漠,存在多種可能,而普遍性最高的一種可能就是,那個地方因為某種原因,並不適合修行!
或者說,不適合從身到心的這麼一種「常規」的修行!
所以,那位前輩根據當地的實際情況,從心入手,開闢關於修行的權宜法門?
這對於一位大修士來說,不過是易如反掌之事,並不存在什麼難度,不管其出身是哪一宗!
對面,許廣陵的講述在繼續:
「那位老人說,有一些人的行為,隨心而為,順其自性,卻又處處應天合地,不悖塵俗,所謂『隨心所欲,行不逾矩』,此等之輩,謂之『至人』。」
石九陽心中大大一震。
就如正常地在路上走著,突然之間,身前出現了一座高山,而且還是拔地而起直抵面目的那種!茫然抬頭,不見其高,只知山入雲中,不知雲在山之何處。
隨心而為。順其自性。應天合地。不悖塵俗。
隨心所欲,行不逾矩。
至人。
通過這幾個詞,通過這句話,第一時間浮現在石九陽心頭的,不是什麼「至人」,而是「天人」!
跨過了天人之限、邁過了天階門檻的天仙真君那般存在!
且慢,等等!
至人!
至人,至人,人之極至,那可不就是天麼?
那位老人,也是許廣陵最初的那位老師,很可能是一位天階存在!
石九陽神情如常,心中卻是翻起了掀天巨浪!
天階!
這是一個聽起來多麼普通實際上卻又多麼高不可攀的一個境界!天階之存在,不能說是與天地同壽,至少也是與天地為儔。
那是世間所有修者的終極夢想!
但事實上,哪怕是在萬藥宗中,天階,也一樣高不可攀!
石九陽之前還想著日後讓師尊稍作打探一下,但他此時心裡已經完全沒了這個念想。
天階之存在,哪怕那位前輩真的是萬藥宗的大修士,他的師尊也別想探聽到任何虛實!
不論石九陽此刻心中是如何之翻天倒地,對面許廣陵的講述卻還是那般平平淡淡,以至不緊不慢:
「至人是隨心而行,至人之下,又有一些人的行為,是緣識而行。」
「根據自己的知識見識等,知道該怎麼做,也能夠控制著自己怎麼做,所謂『知白守黑,不離故常』,此等之輩,謂之『賢人』。」
知白守黑。不離故常。
賢人。
之前的掀天巨浪,現在的接近麻木。
石九陽心神幾乎麻木地想著,這就是天階之下的地階。
修者邁入真一境之後,心與行,就是慢慢地,不知不覺地,朝著這種狀態去靠攏的,但想要真正地與之合攏,卻還要待到地階之後。
真一境,乃至整個人階三境,最多只能做到一個「知白守黑」,想要在此基礎上,「不離故常」,卻還要再往前。
那位老人這句話說的不止是地階,也包括了人階!
石九陽心有所悟。
而人階再往下,就該輪到初入門的修者乃至普通人了麼?
就如小許當初,剛遇到老人時,未接觸修行那樣的!
石九陽目光炯炯,看著對面。
許廣陵恍如未覺,視線仍然是某種類似於失焦的狀態:
「賢人是緣識而行,賢人之下,又有一些人的行為,是伴念而行。」
「日升月落,白晝黑夜,一天之中,有種種不一樣的念頭,這些念頭並不一致,乃至相互攻訐,相互矛盾。很多時候,這些念頭彼此爭鬥著,有的時候,這個勝利,有的時候,那個勝利。」
「哪個念頭勝利,就是哪個念頭主導著一時的行為。」
「如此這般,前後不一。朝與暮異,晝與夜異,日與日異,月與月異,年與年異。一生之中,行止無本,進退失據。」
「所謂『日月有定,諸念無常』,此等之輩,謂之『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