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雲州到洗霞關並不近,等辛言缺和聶無羈的隊伍到達的時候,已經過了年。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正月的洗霞關沒有什麼喜慶可言,因為關門之外,便有孤竹數十萬大軍。
從城牆上的血跡斑斑就能看出來,林葉在這邊撐了一個多月並不容易。
況且,辛言缺看到的是內城牆。
辛言缺登上城牆的時候,孤竹人的攻勢剛剛退下去。
他順著坡道往城牆上走,抬頭往上看著,能看到一些士兵抬著傷者和屍體正在下來。
辛言缺往旁邊讓了讓,等著他們過去後再往上走,然後就感覺有些不對勁。
低頭看,鞋底已經沾滿了血,抬腳的時候,血液和鞋底黏連在一起的那種感覺,輕微卻又那麼清晰。
他看著鞋底發呆。
因為他有一種罪惡感。
因為他知道自己剛才這一腳踩下去,鞋底的血不是一個戰士的。
他身居高位,可謂天之驕子,那一身紅袍便是尊貴。
可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身上這一套鮮紅色的道袍,和這地上鮮紅的血跡比起來,是那麼的卑微。
他看到路過的士兵們朝著他行禮,很摯誠,他第一次也那麼摯誠的回禮。
走到城牆上,他看到士兵們靠在那休息,一見到這一身鮮紅的神官錦袍,那些累慘了的士兵們全都扶著牆起身想要行禮。
在這一刻,辛言缺心中的負罪感更加強烈起來。
不等那些士兵朝著他行禮,他先一步一揖到底。
這樣的一個大禮,把士兵們都驚著了。
「我代天子來,謝謝將士們!」
如果鄭重些,他應該加上自己的身份,說奉玉觀觀主辛言缺,代天子來......
可他說不出口,哪怕這樣說,會顯得更隆重些。
不多時,有人跑去稟告林葉,說是來了幾位看起來就很尊貴的神官大人。
林葉過來的時候,辛言缺正蹲在地上給傷者治療。
「觀主大人。」
林葉行禮。
辛言缺朝著他搖頭,眼神里的意思是那麼明顯......我不配。
他本不是這樣心境不穩的人,是今天之所見,讓他難以那麼快就穩住這心境。
他來的時候還以為,林葉在這過的日子不會有多苦,因為孤竹人不難打才對,況且玉軍是守城,比起攻城自然要更好一些。
「所有人都去幫忙。」
辛言缺回頭吩咐一聲。
那些隨他而來的神官和上陽宮弟子們,一個個都有些呆,聽了他的話才醒悟過來,連忙跑出去幫忙。
辛言缺救治了身邊的傷者,起身的時候,臉色有些發白,像是不舒服。
林葉壓低聲音道:「先生你先下去吧,這場面你大概還不能適應。」
辛言缺卻搖了搖頭:「不適應,那就儘快適應。」
從他到這裡開始,一直到深夜他才停下來,雙手上都是血跡,那身華美名貴的衣服上也都是。
看起來沒有之前那麼光鮮那麼奪目,可是辛言缺卻覺得,此時這身道袍才有了意義。
「我沒想到會這麼難。」
辛言缺看向林葉。
林葉伸手要過來一個水壺,示意辛言缺把手伸出來。
他看著辛言缺沖洗著手,那水都是紅色的。
「戰爭哪有不難的。」
林葉說:「哪怕是大勝的局面,放在單個人身上也都是難的。」
辛言缺怔住。
是啊,哪怕是大勝的局面,也會有人死去,有人受傷,有人可能
再也不能行走,有人可能再也看不到光明。
「先生下去吧。」
林葉說。
辛言缺問:「你何時下去?」
林葉道:「我不能下去,我是主將,我和將士們說過,誰看到我離開城牆,誰就可以轉身走人。」
辛言缺道:「那我也不下去。」
他隨便找了個地方,靠著牆坐下來,在這一刻他長長吐出的那口氣,才是真正體會到累到了極致後,長出一口氣的那種感覺。
似乎在坐下後吐出去的那口氣里,有一多半的疲憊都隨著氣吐出去了。
「找些吃的來。」
林葉朝著龐大海喊了一聲。
不久之後,龐大海用衣服兜著一些饅頭過來,這是中午吃剩下的,晚上這頓飯還沒有送到。
饅頭有些髒,有的上面沾著土,有的上面沾著血。
林葉把髒的地方揭了揭後,遞給辛言缺。
辛言缺看著這饅頭,久久沒有動作,也沒有說話。
林葉:「先生,是吃不下?」
辛言缺搖頭:「是覺得我不配吃這一口饅頭。」
林葉道:「今天你會這樣想,明天也會,三天後你就不會了,沒有那麼多時間去矯情,有這個功夫,不如趕緊吃完,儘快睡一會兒。」
辛言缺沉默片刻,把饅頭接過來,咬了一口......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食物能帶給他的滿足。
「不打仗的時候還是能吃口熱乎的。」
林葉說:「可孤竹人比較可恨,從他們來開始,每天都在攻,白天攻夜裡攻,所以有時候吃飯這種事得替換著來,或是抽空來。」
辛言缺沉默著。
如果要講道理,這天下間的道理他比林葉要會講的多,可以講出各種深意。
可是這一刻,辛言缺只明白過來一個道理......天子讓他來這,就是為了讓他看看什麼是戰爭。
他只是在道理上知天下萬事,卻沒有真正的去見過天下萬事呢。
「給觀主大人找個毯子來。」
林葉回頭喊了一聲。
辛言缺問:「將士們都有嗎?」
林葉:「都有。」
辛言缺這才沒有多說什麼。
林葉扯過來一捆草料,分成兩半,一半遞給辛言缺:「當枕頭用,身子涼一些就涼一些,腦袋涼著太難受。」
辛言缺躺下來,枕著草料。
抬頭看,原來這洗霞關的星空,比歌陵的星空要漂亮的多。
可是歌陵的人,誰又能想到在這般漂亮的星空下,是這般慘烈的戰場。
「先生真不下去?」
林葉問。
辛言缺嗯了一聲。
林葉道:「那你明天別顧著救人了。」
辛言缺看向林葉,眼神里有些疑惑。
林葉緩了一口氣後說道:「你殺人吧,在這,先生殺敵比先生救人要有用的多,孤竹人傾巢而出,他們軍中的高手偶爾能殺上來,先生殺一個這樣的,相當於救了許多我們的兵。」
辛言缺點頭:「好。」
過了一會兒,辛言缺側頭想和林葉說話,卻發現林葉已經睡著了。
林葉的體質他了解,連這樣的體質都能到瞬息睡著的地步,可想而知這麼多天林葉一直沒有下過城牆,是怎麼撐下來的。
林葉是個有些潔癖的人,他現在這身上,都已經帶著臭味了。
林葉睡著了,辛言缺睡不著,躺在他另外一側的聶無羈也睡不著。
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平躺在那看著夜空。
他們覺得哪怕是輕聲交談,都可能吵醒了這群已經累壞了的將士。
那是罪過。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什麼時候睡意上來,可能才睡著沒多一會兒,一聲銅鑼響把辛言缺驚醒。
「敵襲!」
喊聲在城牆上炸開。
原本還在睡著的士兵們紛紛起身,拿起了他們就貼身放著的兵器。
沒多久,他們就已經站在屬於自己的位置,目光凜然的看著外邊。
又是一夜廝殺。
清晨的陽光才剛剛升起來,林葉看到孤竹人退下去,他立刻吩咐一聲:「換隊伍上來!」
城下早已準備的隊伍開始往上跑,分段的把廝殺了一天一夜的隊伍換了下去。
那些終於能下去休息的士兵,大部分人都沒有說話,默默的抬起身邊受傷或是死去的同袍,默默的往下走。
林葉回頭吩咐:「下去的人,順便去催催早飯,儘快送上來,孤竹人沒準馬上就會繼續攻。」
大概半個時辰後,火頭軍上城,他們挑著擔子,竹筐里是冒著熱氣的饅頭。
三五個挑著饅頭的士兵後邊,就會有一個挑著醃菜的士兵。
將士們伸手抓起饅頭,不管那白白的饅頭上留下的手印有多黑,再抓幾條醃菜,大口大口的吃。
辛言缺第一次覺得,剛出鍋的饅頭哪怕不吃菜,也能這麼好吃。
「這樣。」
林葉把一個熱乎乎的饅頭掰開,夾進去幾片醃蘿蔔,然後再一大口咬下去。
這一幕,讓辛言缺覺得有些陌生。
在他的印象中林葉是個很精緻的人,尤其是對吃的,可以說格外挑剔。
但是現在,這個少年吃著饅頭鹹菜的樣子,似乎比吃那些挑剔出來的美食還要香的多。
「呼......」
林葉咽下去一大口,然後呼出一口氣。
這凜冬的清晨,他呼出來的白氣顯得那麼濃。
「先生。」
「嗯。」
「你大概什麼時候回去?」
「打完。」
林葉側頭看了看他:「先生是陛下派來做督軍的?」
辛言缺道:「不是,我是陛下派來打仗的。」
他問林葉:「想要些什麼現在就和我說,我派人把信送去雲州,陛下還在那邊,有陛下調度,應該能送過來的快些。」
林葉把手裡的饅頭晃了晃:「不求有肉,只求這個東西能一直有,別讓我的兵在這喝粥吃粗糧。」
辛言缺說:「糧草補給已經在路上了,我們來的時候走的快,超過了運糧的隊伍。」
林葉點頭:「那就好。」
他說:「吃大玉送來的補給,將士們心裡也會踏實些,畢竟現在我們吃的,都是之前我讓他們去冬泊各縣搶來的。」
這個踏實些,其實意思有些複雜。
吃上大玉送來的補給,對於死守在這的士兵們來說,那才能證明他們沒有被遺忘。
「隊伍還夠用嗎?」
辛言缺問。
林葉點頭:「夠,從各部族徵調來的漢子們,也都很能扛,都是勇士。」
辛言缺道:「去冬泊搶肉吧。」
林葉看了他一眼。
辛言缺道:「將來若有誰問責,上陽宮奉玉觀辛言缺扛了。」
他說:「怎麼,能,他媽的,讓漢子們,吃不上肉!」
林葉忽然笑了笑。
他說:「都跑了,沒地方搶去,如果能搶,你以為我怕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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