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沒有再逼迫溫蕙想出破局之法。
因這個事情本身就是無解的——婆婆若要作惡,兒媳就是沒有辦法的。除非這兒媳不想作這家的媳婦,寧可破門而出了。否則,除了逆來順受,別無出路。
只今日到這裡,實在出乎陸夫人意料,甚至可以說是驚喜了。
她這媳婦沒什麼才學,勝在心地淳厚又乖巧聽話。只沒想到,她原來也不是逆來順受的軟弱之輩,她敢想,敢爭辯,敢直面。
果然人身上的優點,是要慢慢發掘,璞玉也要慢慢打磨。
傻陸睿當年一眼看上這姑娘,還是有幾分眼力的!他可是連虞家的表姐妹們都看不上的!
她袖子擋著半張臉,問:「你想明白了嗎?」
溫蕙蔫了:「明白了。」
陸夫人問:「綁腳這個事,就算過去了。那你想讓我怎樣罰你呢?」
「母親想怎麼罰都可以。只一個事,我還想同母親說一說。」溫蕙又挺直了腰背,「便是您先前說的不許我再練功夫的事。那天母親在氣頭上,我沒敢多說,今天想與母親說一說。」
陸夫人頷首,給她分辯的機會:「你說。」
溫蕙組織好語言,鼓起勇氣,道:「母親那日氣頭上,說不許我在練功夫了。其實主要還是因為那天我是因為練功夫被人看了笑話。實則練功夫這個事本身,並無過錯。因為錯的是我,不是功夫。」
「我今日想向母親表白一下真心,便是練功夫這個事於我,實是學會走路便開始了,這一輩子已經刻進了我的骨頭裡,再不可能丟下的。」
「母親或許想說,我現在是陸家少夫人了,練功夫有什麼用呢?可我也想說,母親您是陸家夫人,您雅擅丹青,每日裡都要作畫。可作畫又有什麼用呢?又不能拿去賣錢的!」
陸夫人嘴角抽了抽。喬媽媽扭頭一樂。
溫蕙假裝沒看到,道:「母親出身書香世家,可能天然就覺得,琴棋書畫要比練功夫更高貴,但媳婦不這麼覺得。皇帝手下還有文臣武將呢,缺了哪個都不行。媳婦便是出身在軍戶家,沒什麼別的專長,唯有一身功夫。母親可能不知道,我雖用的是棍子,其實練的是槍法。我練的是我外家亭口甄家的甄家槍,這套槍法已經傳承了八代人,到我這裡,算是第九代了。」
「這槍法於我,就如琴棋書畫於母親,都已經刻在骨子裡。如果現在有人強要母親從此再不動畫筆,母親可願意?一樣的,讓我從此不再練功夫,我是不行的,這簡直是要了我的命去。」
「母親,我自嫁到陸家,便知道母親是寬容大度之人。只因母親對我太好,我漸漸地失了做人媳婦的自知,總還當是出嫁前在家裡呢,隨心所欲的。若不是這次媳婦實在不像話,母親也不會動這樣大的怒。當初成親,夫君便與我說,母親常頭痛,託付我讓我多使母親開心。我這般鬆懈胡鬧,令母親生氣,實在辜負了母親,也辜負了夫君。」
溫蕙一提裙裾,跪了下去,仰頭道:「母親,我實在知道錯了。只綁腳有違聖訓,也摧殘人體,傷天和。功夫我也不能丟下。除了這兩件,母親想怎麼罰我,我都受著。」
陸夫人道:「起來吧。」
喬媽媽起身去扶溫蕙。她年紀大了,溫蕙不敢使她彎腰,忙自己起來了。
「先不說怎麼罰。」陸夫人道,「我先問你,若我允你繼續練功夫,你打算怎麼安排。」
這話一聽就有門!溫蕙眼睛亮起來了。
她早想過了,當即便說:「其實主要就是,不該被人看到。因大家什麼都不懂的,瞎看個熱鬧,便嘻嘻哈哈的。若我自己安安靜靜地練,便什麼事也沒有的。我想過了,以後就不在前院練,我去後院練便是了。母親您看呢?」
溫蕙那院子前後兩進,正房後面是一排後罩房,丫頭們住在那裡,還有放嫁妝和雜物的庫房。
但後院進深只有前院的三分之一而已,十分狹窄。
陸夫人秀美的手指在桌上輕叩了兩下,道:「你院子西邊,還有一套三進的院子,前面多了一個穿堂。那套院子寬敞許多,只裡面風格有些太硬朗,沒有你現在那套精緻雅麗,我想著小姑娘家家的,便收拾了這套給你。哪知道你是個女英雄,小院子竟兜不住你。這樣吧,正好九月圓房,還有一個月的時間把那套院子收拾出來給你,到時候你和嘉言一起挪進去。那院子大的,夠你耍了。」
陸夫人說「女英雄」時,溫蕙臉上一紅,心想,她婆婆這嘴巴毒起來,一點不輸給陸嘉言呢。待聽到陸夫人給她的安排,差點想跳起來歡呼,好歹忍住了。
當即便給陸夫人屈膝行禮:「多謝母親。」
又試探著問:「那母親……咱們……還,罰嗎?」
陸夫人涼涼地瞟了她一眼。
溫蕙訕訕。
陸睿傍晚回來去上房請安,問:「蕙娘是否來給母親認過錯了?」
溫蕙和陸夫人這一次婆媳交手,讓陸睿袖手看了個熱鬧。陸夫人直接白了他一眼,不想搭理這個人。
只有陸正一無所知,問:「出了何事?」
陸睿待要說話,陸夫人道:「無事,媳婦犯點小錯,我已經教過她,已改了。」
陸正從來不太關心內宅的事。
將內宅的一切安排好,使家宅安寧,不使夫婿為瑣事操心,乃是一個士大夫之家妻子的基本要求。陸夫人每一條都做得很好,上對老夫人,下對新兒媳,沒有一件不讓陸正滿意的。
甚至於對妾室,陸夫人亦從不曾妒,陸正也不擔心她磋磨妾室。內宅里無論是婆媳還是妻妾還是吃喝拉撒,他都撒手給陸夫人。
聽陸夫人這麼說,他便捻須微笑:「她還小呢,也不要太嚴厲。」
被親娘嫌棄了的陸睿只好回到溫蕙這裡,聽她講今天婆媳倆今天是如何講道理的。
溫蕙講了,道:「你說的對呢,母親的確是個講道理的人。」
「那自然。」陸睿道,「道理本就是越辯越明的,你若有不同的想法,直接與母親說便是。我和母親,從來都是看誰能說服誰。」
「真好。」溫蕙羨慕,「我娘從來都是摁著我把我打服的。」
陸睿失笑,問:「所以,要給我們挪院子?」
「說是西邊的一個三進院子,有個穿堂,比這個院子寬敞許多。」溫蕙道,「不知道是哪個?」
「哦,那個。」陸睿似笑非笑道,「我原就更喜歡那個。母親說不像女孩子閨房,給了你這個。」
所以陸夫人一片心,精心給她挑選她覺得更雅致的院子給她,都被她辜負了。
溫蕙這次,是真的受到教訓了。
已經嫁人了,到了別人家裡,真的再不能像從前一樣了。便是人家對你再好都不能。夫家和娘家,終究是不一樣的。
只這麼說著,聽起來似乎很悲觀似的,其實又不是。
來自不同家庭的人從此以後在一起生活,也不必強勢地非要一方隨著另一方的規矩和習慣。
人跟人之間,本來就是互相影響,互相遷就,互相妥協的。只「互相」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才有那許多繁瑣零碎的齟齬摩擦。
如今陸夫人和溫蕙便是做到了「互相」,都各退一步,不去踩對方的底線,互相包容,這小日子自然可以平平和和地過下去。
「那麼母親還罰不罰你了?」陸睿又問。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罰呢。」溫蕙說,「反正不綁腳了,也許我繼續練功夫。但每天練字從五頁變成了十頁,母親還要我跟她學畫。她說畫和琴,是最靜心的事,要我學會靜心,不可再毛毛躁躁的。」
陸睿道:「那你好好學。」
「嗯嗯。我肯定!」溫蕙表態,「母親說以前教我的都是些玩的玩意,以後慢慢教我正經東西。只我不大有信心呢。」
因所謂「正經東西」便是琴棋書畫,都是需要下苦工的。所以陸夫人沒有一上來就給溫蕙上手,而是先教了她許多玩樂之事,讓她先適應新的家庭,也適應新的親人。原想著等都適應了再慢慢教起來,現在不過是催發了,提前而已。
陸睿道:「還是那句話,不叫你考秀才考舉人的。學這些東西,學會了都是自己的。且還要看天分,真不適合,母親也不會強壓著你學。這等陶冶情操的東西,真壓著學才是焚琴煮鶴。你只管放心好了。」
他這麼說,溫蕙就放了很多心。因為溫蕙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琴棋書畫的天賦,到時候,她婆婆瞧明白了,自然也就算了。
兩個人又一起去看了那個三進的院子,第一進先是個穿堂,第二進是主院,第三進也是後罩房的狹長後院。主院中間左右各一棵大槐樹,巨大的樹蔭幾乎覆蓋了院子。
院子裡的布置相對簡單,的確不如溫蕙現在的院子雅致,可也十分軒闊痛快,溫蕙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溫蕙在主院裡轉了一圈,歡喜得不得了:「這個好,這個好,我在這裡練功,也不會有人看到的!」
因前面還有一個穿堂,第二進院子的私密性特別強,不像現在的院子,院門敞開,什麼都能看見。
安全起見,她還是道:「銀線,去關門。」
因她特意帶了棍子來的。她還穿了短打,只不過路上怕人看到,裝模作樣地外面系了裙子。
待銀線關好門,溫蕙解了裙子給青杏拿著,對陸睿道:「你退開些呀。」
陸睿便施施然走到了正房的廊下,衣擺一撩,坐在了廊凳上:「來吧,讓我看看我們的女俠。」
說實在的,他其實不是太在意溫蕙練功夫這個事。因他就和陸夫人是一樣的,先天性地便沒把武人的功夫當一回事。溫蕙練功,因都是在他不在的時間,他也只聽說過,卻未曾見過。
豈料他調笑聲還沒落,那一根人高的長棍已經撕裂了空氣,挾著風迎面抽在了他面前階下的青磚地上。
棍身微顫,塵埃飛揚。耳邊還迴蕩著那「啪」的一聲又脆又響的回聲似的,餘韻顫著,綿綿不絕。
陸睿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凝在了那人高的長棍上,順著往上,看到了握棍的手,壓棍的臂。再往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溫蕙抬起眼的剎那,陸睿被攫住!
因那雙眼,沒有平日的嬌俏頑皮,也沒有私下裡的春情嫵媚。
那雙眼中是從小忍著疼摔打凝練出的精氣神,含著魂蘊著魄,仿佛全然是一個不同的、從未見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