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上午得知溫蕙竟然老老實實地綁了一天一夜沒拆,也是驚呆了。
「怎麼會這麼傻?」她惱火道,「就不知道自己偷偷松一松嗎?」
又問喬媽媽:「你看清楚了?當真是未曾拆過?」
喬媽媽道:「我親自綁的,怎麼會看錯。你知道我打結的手法,與旁人是不同的。」
陸夫人閉上眼睛,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恨道:「我怎麼娶了這麼一個傻媳婦呢!」竟不知道變通。
喬媽媽嘆氣:「我下午再過去看看。」
下午喬媽媽又過去看了一回,回來的時候臉色更加不好。竟不肯給陸夫人一個好臉了。
因陸夫人是一個心性十分堅定之人,她決定了要做的事就會貫徹到底,輕易不會改變。溫蕙這個浮躁、不沉穩的毛病是無論如何一定要扳過來的,這一點是沒得商量的。
陸夫人堅持道:「撐到明天,明天一早你便過去給她拆了。」
只陸夫人雖狠著心這麼說了,自己卻一直心浮氣躁,下午想畫一幅蘭草,怎麼畫都畫不好,每一筆都匠氣。
傍晚時分,陸睿過來請安,竟然依舊隻字不提。
陸夫人更加生氣,自己的妻子在受罰受苦,怎地這個人竟像毫不在意似的?
她忍不住道:「蕙娘怎麼樣了?」
陸睿十分嚴肅地回答說:「還好,在房裡反思呢,她這回可知道錯了。」
他十分惡趣味地加上了一句:「母親罰她,罰得十分地好,實在該讓她受一個深深的教訓。」
陸夫人一口氣噎住,不上不下,只能淡淡地「哼」了一聲。
陸睿臉上一本正經,好好地給母親問完了安,施施然地離開了。
陸夫人氣道:「我怎生了這樣一個兒子?」
陸夫人這一晚又沒睡好,翌日早晨一醒來,便想讓喬媽媽往溫蕙那裡去。誰知喬媽媽還沒動身,溫蕙竟然來了,陸夫人和喬媽媽面面相覷。待溫蕙進來,先往她腳上看去。
溫蕙行了禮,先認罪:「請母親恕罪,好叫母親知道,媽媽與我綁的腳,我私自拆了。」
這樣忤逆的行為,竟令陸夫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她心裡欣慰,卻板起臉來,道:「與你綁腳,為何卻拆了?」
溫蕙從小淘氣,對大人的虛張聲勢十分敏銳,隱隱察覺出來婆婆並沒有特別生氣。她底氣便更足了一些,清清嗓子,道:「因我原不知道,原來所謂綁腳,其實就是前朝曾盛行的纏足。」
「母親。」溫蕙抬起頭來,清聲朗氣,「泰熙二年,太祖皇帝便頒下諭令,禁本朝女子纏足。我知如今江南纏足之風蔚為盛行,但不能因為旁人都跳泥坑,我們便也要跟著往泥坑裡跳。」
「這個事,從小里說,實是對女子十分不善。恕媳婦愚鈍,實在看不出來它到底有什麼好處。媳婦的確行事毛躁,舉手投足沒有母親優雅有度,但這是因為媳婦自小生在軍堡,沒有受到過像樣的教導的緣故。卻並不是因為媳婦沒有纏足的緣故。媳婦便是現在綁上腳,大概也只能東倒西歪,不可能突然就能像母親那樣舒緩自在的。」
「往大里說,此事,有違太祖聖訓。太祖雖殯天已經有兩百多年,但我們這樣的臣子之家,怎麼能因為時間久遠,就枉顧了太祖聖訓呢。而且此道諭令二百年間從未有過修正、取消或者撤回,它便是到現在也是有效的。不說母親令我綁腳,便是母親自己綁腳,都是不對的。這個……往大里說,已經是不忠了是不是?」
最後一句不是十分有底氣。因為溫蕙自己也覺得帽子扣得有點大。
只是討價還價這種事,必得先漫天要價,對方才好就地還錢的。
哦豁!
陸夫人眼睛亮起來。
她挑起眉,冷聲道:「扣得好大一頂帽子。你公爹每日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為國盡忠。只因為我在家管教你,竟成了不忠了?」
陸夫人積威頗重,溫蕙頭皮有點麻。她過去在家裡也常跟溫夫人扯皮,但扯這麼大,還是頭一回。且陸夫人也不是溫夫人,不是她親娘。
但話都已經說到這裡了,不能半途而廢的。
她硬頂著頭皮發麻的感覺,道:「這實在不是媳婦說的,是聖祖諭令規定的。若媳婦綁腳,父親原就該是被罰俸的。我家門上也會被貼上『不孝之家』的字樣。兒女不聽父母的,是不孝。臣子不聽君王的,自然就是不忠了。媳婦不敢陷父親於不忠,故而私拆拆了綁帶,到母親這裡請罪。」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邏輯通暢了,便又有了勇氣,抬起頭道:「母親,媳婦並不是逃避責罰。而是母親初初所選的責罰辦法有欠妥當,所以兒媳想請母親換個其他方式來罰媳婦。母親儘管罰吧,媳婦做錯了事,這兩天在房裡已經深深反思過,十分知道錯了。只要不叫媳婦綁腳,母親再罰什麼,媳婦都老實受罰。」
陸夫人卻沒有立刻回答她。
她修長秀美的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叩了幾下,忽然問:「這些話,是睿兒教你的嗎?」
「不是。」溫蕙不假思索地說,「是夫君與我說了,我才知道原來綁腳就是纏足。但太祖聖諭,本朝禁纏足,我是知道的。我便問夫君哪裡能看到這諭令的具體,夫君便與我找來《大周律》,《諭令卷三》。我自己看了,想明白了,才拆了帶子來與母親說的。」
這裡又撒了個小謊,說拆綁腳帶是在看了諭令之後。但九分真一分假的假話,才是最容易讓人相信的假話。
陸夫人沒有去考量她話里這點小細節的真假,陸夫人也沒考慮換什麼別的方式來懲罰她。
陸夫人問:「先不管這些,我只問你,單就纏足這件事本身,你怎麼看?」
溫蕙心想,能怎麼看?混蛋透了啊,給女子纏足這個事真的太混蛋了!裹腳超級痛超級難受的啊!人根本站都站不穩!
只她一抬眼,婆媳倆四目對視,卻看到陸夫人眸子深處有光,竟隱含期待。
且她一邊嘴角微微勾起。
這個笑……
這個笑絕了!簡直和陸嘉言想使壞的時候一模一樣啊!
溫蕙在這一刻好像突然悟了什麼,又說不清楚到底悟了什麼。
總之她嫁到江州,進了陸府之後才發現,她這婆母與她在青州時想像的全不一樣。可現在,她在她眼裡,好像又變得更不一樣了。
「更」啊。
溫蕙的心頭忽然閃過《諭令·卷三》上看到的旁註——
【而今江南此風又起,縱許多女子心恨之,亦無力相抗,委實可憐可憫。】
這說的是誰呢?
溫蕙的目光落在了陸夫人裙子蓋住的鞋子上。那鞋子只露出了一個尖,上面綴了一顆珍珠,瑩瑩有光。
溫蕙抬起眼,挺直了腰背。
她不像陸夫人那樣從小受過專門的形體調養和儀態訓練。但她從小習武,腰背挺直起來便是一條線,如松如竹。
她道:「這個事,我都不敢細想,一想起來,就覺得十分害怕。」
「我剛來江州的時候,便被告知,江南女眷不興在外面騎馬的,大家都坐車。我現在想,若大家的腳都是這樣綁著的,特別是年輕些的女子,綁得更狠的,便是想騎也騎不了。」
「不止騎馬,便出門,也是不方便的。三山五嶽,男子說去就去了。我雖都還沒去過,可我若去了,便能登上去。可是綁了腳的女子能去哪裡呢?頂多串串門吧?」
「綁了腳,就註定了有些風景她們是看不到了,母親,您說,是不是?」
陸夫人不說話,只看著她。
溫蕙道:「我想這個事,為什麼覺得害怕呢。因我想到,若世間女子都這樣被綁起來,天長日久的,我們漸漸就都被困在這宅子裡了。」
「我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讀過《隱十一娘》這個話本子,或者母親知不知道葉十一娘這個人?」看陸夫人微微點頭,溫蕙繼續道,「葉十一娘這樣的女將軍,或許百十年才能出一個這樣的奇女子。可是,若果天下女子都綁腳,終大周一朝,百年千年,也不會再有一個葉將軍了。」
「綁腳這件事,綁的豈止是腳而已,這是活活地把我們女子給捆住了。我這都還沒說,就這件事本身是怎麼樣摧殘身體呢。我只是覺得可怕,越想越可怕,越想也越覺得太祖爺爺實在了不起,竟能禁絕這惡習。只可恨,現在江南竟有這許多人追捧,聽說,還搞出什麼『抱小姐』來。一個人連路都不能自己走,那不是殘廢嗎?我實在不明白,怎麼竟還會有人覺得殘廢好?」
陸夫人許久沒說話,才道:「不止江南。」
溫蕙:「啊?」
陸夫人告訴她:「京城和北方一些大的府城亦都興起此風了。只不過都是高門大戶,你在青州小地方未曾接觸過這樣的人家罷了。」
溫蕙吃驚:「北方都這樣了嗎?」
陸夫人道:「自來就是這樣的,衣裳也好,妝容也好,流行什麼,都是從江南繁華之地開始,然後漸漸向北。京城一跟風,整個北方便都開始跟風了。
若按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溫蕙都不敢細想。因若是一個人兩個人的事,還沒什麼,若是大局鋪開,就當真令人害怕了。
她不禁沉默下來。
陸夫人卻問她:「我且問你,倘若我今日非得讓你綁腳,強讓人壓著你綁,必要給你綁出一對小腳,你又待如何?」
溫蕙吃驚,抬眼看陸夫人。卻見她嘴角含笑,眼含期待。那目光竟十分雀躍,與平日那個清幽淡雅的婆婆十分不同。
溫蕙眨眨眼,大著膽子道:「那我……去州府里告?」
溫蕙小腦袋瓜里想得簡單。因這事,本就是民不舉,官不究。那她就去舉告唄。
陸夫人道:「你公爹便在州府府衙里,官場上互相照顧,州府的人一聽你是陸家兒媳,必先不受理,先通知你公爹。你公爹便使人叉你回來,我便尋間柴房,將你往裡面一鎖。好了,這事結了。」
溫蕙直接傻眼。
她傻了半天,不服氣,想了想又道:「那我便不去本地州府里,我去南昌府告去。」
因南昌府是江西省會,那裡有比州府長官更高級別的上官呢。
這邏輯沒什麼錯,但陸夫人道:「以兒女告父母,沒有親親相隱,為不孝。你要先挨一頓板子,然後下牢獄。因你做下這不孝之事,我一封休書休了你,你娘家無可辯駁,只能將你領回去。好了,這事結了。」
大周律中有明確的規定,除了謀逆大罪外,若父母長輩犯罪,兒女子孫為其遮掩,則兒女子孫無罪,不會被律法追究責任。此是親親相隱。
但若子女兒孫揭發父母祖父母所犯之罪,就是壞人倫,大不孝了。
這個溫蕙是明白的,她只想不到會被陸夫人引用到此處,不由目瞪口呆。
她絞盡腦汁,忽地以拳擊掌:「我傻了!我會功夫的,這府里沒人能打得過我。哦,我陪房的那個說不定,但他是我的人,只會幫我。所以沒人能強給我綁腳的!」
陸夫人道:「婆母派去管教兒媳的人,竟被兒媳打翻在地。這已經不是不敬,這是忤逆了。我一封休書休了你。好了,這事又結了。」
這個「又」字腔調還轉了個彎,帶著餘韻。
溫蕙傻傻地張著嘴。
才發現,照陸夫人這些邏輯,若她硬要給她綁腳,自己竟全然無路可走!
只因她是婆母,是丈夫的母親,這個天然的身份,便能壓死一個兒媳了。
這不是她笨,想不出來破局的辦法。而是這世間,根本就沒給兒媳留出路啊。
再抬眼看陸夫人。
陸夫人抬起袖子,如水波般柔軟又泛著流光的衣袖遮住了半張臉,只露出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裡蘊著精光,帶著笑意,又有說不出來的狡黠。
她她她!
溫蕙瞪圓了眼睛。
她這婆婆,就和陸嘉言一樣一樣地壞啊!